广明殿居于未央宫东北侧,坐北朝南,夏季的阳光极好,整间屋子都亮堂堂的。刻漏滴着水,泛着荧荧微光,在宋君若的脸上荡开一圈圈涟漪。
我们沉默地对视着,他眼眸中是从未有过的认真与郑重:“姐姐想要那个位置吗?”
那个位置,那张龙椅,好似从来都是只属于男人的,祖父、伯父、父亲,他们一个个上去又下来,可那个位置永远为他们敞开。而我、我们好似永远都只能遥望着,企盼着能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借着那个位置散发出来的一点点余温,以此慰藉自己在这冰冷孤寂的深宫中能够多苟延残喘一日。
可我要永远这样吗?曾经只能躲在父辈的庇护羽翼之下,如今危机四伏,我难道也只能依靠我那个年幼无知、横冲直撞的弟弟吗?
若这大齐是姜家的天下,那除了我的兄弟们,它也可以是我姜毓卿的天下。乱世群雄逐鹿,只要有能耐人人都能分一杯羹,何况我早已站在权力的漩涡,与那巅峰触手可及。
弃而降,做一辈子任人宰割的羔羊,被那些胜者当做战利品瓜分殆尽;起而争,尚有一线生机杀出血路,为自己安身立命争得一份天地。
何惧何忧,唯一条命尔!
“是。”我盯着他的眼睛,“我想要。”
宋君若眼中的笑意渐渐晕开,他掷筷于地,欣喜若狂:“好!只要姐姐决心如此,那我就是你最锋利的剑,为你扫清一切障碍,永远为你开路!你知道的,从父亲抛弃我的那天起,我就永远站在你这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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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生于夏夜,外祖母说母亲就像夏天最躁动的小兽小虫,聪慧好学、动如脱兔,偌大的长安关不住她,就喜欢往乡野阡陌上跑。母亲儿时有很长一段时间随从母住在琅琊郡,怎么喊都喊不回去。只等到十六岁,万不得已要完成与父亲的婚约,才从琅琊郡返回,嫁去楚国为楚王后。
我不知道在楚国的那些年岁里,母亲到底是快乐还是悲伤。她失去两个孩子才生下的我,那一年她已经二十六岁了。我仍旧记得她时常怀抱着我,说我是她的福星,说我们俩母女缘分深厚,天注定我就是要降生在她的肚子里,做她的女儿。
我也很庆幸自己能够成为她的女儿,她爱我,她将一切能够争取掠夺来的权力利益都给我——我长公主的头衔、所有的封地纳贡和一颗勇敢自由的心。
我跪在母亲牌位前,听着礼官的颂歌,思念着过去十八年的如梭光阴。
侲子着素衣、系红绸、执雉羽,六十四人端正齐谐,舞《武德》《文始》《五行》。礼官献牛、羊、豕太牢之礼。姜旻于蒲团上起身,三献醇酒,肃立敬拜。我跟在姜旻之后,为母亲斟酒焚香。
“阿娘,生辰吉乐……”我垂首自语。
姜旻跟着礼官出殿绕庙完成祭祀,我长跪于祭台前,看着香炉袅袅升烟。宫女敬立左右,肃穆不语,其中一人端着醇酒,眼神两次三番往外瞟去,又收回目光仿若无事。
鹅蛋脸、远山眉、杏眸秋水、柳腰花态,眉间点红,似蹙非蹙,于一众侍女中非凡夺目。
长得这般好看温顺,也难怪姜旻喜欢。
礼官于殿外高唱礼成,众人齐齐跪拜,我伏首于蒲团之上,姜旻从我身边走过。
“母亲,寿宴安康,愿您早日升仙、长伴王母、无病无痛、无灾无忧。”皇帝敬香谢神,众人鱼贯而出,偌大宗庙只余下我们姐弟二人。
阳光穿过大门照在母亲的牌位上,烛火摇曳,编磬悠远,风铃清脆,香掉了一截又一截的灰,我们相顾无言。
“姐姐可曾思念过母亲?”
“想过。”
“面对裴家的时候呢?想过吗?”
“你觉得呢?”他又开始了,我心中积郁的怒气正在一点点外泄,引线呲呲啦啦地跑着,就等什么时候到了终点直接引爆。
“前几日,裴开项又上奏请示讨伐五国,以裴家子孙为将帅领兵讨贼。姐姐,你不觉得是贼喊捉贼吗?”姜旻背对着我,“还是说,你仍旧相信裴开项无不臣之心。你敢当着母亲的面,坦白地告诉我吗?”
我盯着姜旻,嗤笑道:“我有何不敢?姜旻,我是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错误,值得你用母亲来威胁逼迫我?”
“那你为何要一次又一次地反驳我质疑我,反而去支持裴开项!?你是我姐姐,是我亲姐姐!”
“你觉得,我赞同支持裴开项,是因为惧怕裴家的势力吗?偏听则暗,兼听侧明,裴开项确是嗜权无厌,只手遮天,但他历经三朝,政治远见谋略远在我们之上,我们如何能够因私废公,不顾大局?难道像你那样只顾听从身边亲信就是好的吗?”
姜旻神色一变:“你监视我?”
“监视?”我觉得可笑,“你与李思冲日夜相伴,政事都能让他掺和一脚,如此明显,我还用得着监视?别说我了,即便是不住在未央宫的朝臣,怕是也瞧出来一半了。陛下,自古亡国不外乎四种,诸侯、外戚、权臣、宦官。如今四头我们占了两头,你还想要让权给那些阉人?”
“李思冲本就是父亲手下的人,他就是我们的人!”
“父亲在时他不过一介小人,就是个庭院里洒扫点灯的人,连父亲的面都不曾见过。如今父亲去世,他狐假虎威充大王,你还当真把他当块宝!”
臣子在外,我们不得不压低了声音,心中气血翻涌,不由得气喘吁吁,吵得面红耳赤。
我指着母亲的牌位,直直盯着他:“你让我对着母亲坦白,那好,你也给我说说,鲁南五王虎视眈眈、伺机而动,你当真视若无睹,稳坐长安求太平?”
“我并非求太平。”年幼的身躯撑不起帝王宽大的礼服,衣袂裙裾堆叠,姜旻看着我,“我是你的兄弟,更是你的君主,你应该理解我支持我,永远在我的背后看着我!而不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反驳我违逆我!”
烦躁的心突然安静下来——我无法改变他,他也无法改变我,前路虽崎岖但也确实只有那一条路了。
我仍旧跪在蒲团上,姜旻气势汹汹地看着我,我却没有任何回应。他咬牙还待说什么,手方才举起来又重重落下,甩袖离开。
礼官从外走来,跪在我身边:“殿下,祭祀已毕,可以起程回宫了。”
我没有起身:“你是云梦人?”
礼官显然有些讶异:“回殿下的话,正是。”
“我听闻荆楚大地奇人异事颇多,擅巫术占卜之人甚众。其中有一占卜之法曰筳篿,你可会?”
“会。”
“替我卜一卦。”
礼官拱手:“回殿下,筳篿占卜不必微臣动手,您自己便可亲自问神。只需拿两只杯筊,叩拜神灵祖宗,言明姓甚名谁家住何处,所求何事,所愿结果为何。此后掷杯筊三次,若皆为圣筊,则此事已得神明许可护佑,可为可成。”
“若非圣筊呢?”
“那就说明此事难为难成或者仍需等待时机。”
“替我寻两只杯筊来。”我望着台上母亲的牌位,“我有一事,需询问太后娘娘。”
——女儿姜毓卿,居未央宫广明殿,今有一事请示母亲,还请母亲示下。女儿与姜旻一母同胞,手足情深本不该惹阋墙之祸,然姜旻年幼莽撞、无知妄作,恐难成大器,陷大齐江山于危难之中。女儿今望代弟行事,笼纳大局、安定朝纲,平五王之乱,兴大齐之邦,其间难免起腥风血雨之事,绝非女儿本意。手足相残亦为母所不忍见,今借此时机,向母亲问罪,还请母亲原谅恩准。
杯筊落地,啪!一阴一阳——圣筊。
我拾起杯筊,重新掷地。
啪!一阴一阳——圣筊。
我重新拿起杯筊,高高举起重重抛下。杯筊上下弹动,一只翻滚着跑进了祭台下,另一只稳稳当当地停在我面前——阳面。
礼官见状,连忙起身去拾。
“不用捡,我看见了。”
礼官身形一顿,站在原地回头看我。
太阳偏斜,云片遮蔽,金光从母亲的牌位上落到我头顶,似乎有一股暖泉畅通了我的四肢百骸,周身轻盈、暖意融融。
“我看见了。”我道,“是三圣筊。”
祭台上的香烛仍旧燃烧着,祥云般翩然而去。殿外忽然飞来几只白鹤,于祭坛中央引吭高歌。礼官、方士、侲子顶礼膜拜,高呼神仙显灵降世,天佑大齐。白鹤迈着曼妙的步伐围绕着人们走来走去,在裴开项面前停下。它们凑到他近前端详,转头又朝我走来。
裴开项立在祭坛外一动不动,顺着白鹤的身影注视着我。
白鹤进殿,围着我踱步。它们的羽翼洁白如雪,身法高贵典雅,恍若谪仙降世。
我伏下身子,虔诚叩拜:“多谢母亲,女儿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