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丑鱼摇了摇尾鳍，它还记得自己靠近的借口，默不作声地再次跳入水潭，将浸湿的领带搭在少女的腕间。

接着，它低下头，在玛瑙伸手触碰它时从臂弯间溜走，很快便消失在玛瑙的视野之内。

……以心交心战术失败了吗？

玛瑙不气不恼，双手撑在岸边，一个用力破开水面。衣服附着的潭水在她脚边积成一个小水坑，她攥紧还在滴水的长发，像拧麻花那般挤压，接着如法炮制衣物。

丑丑鱼藏在月光照不到的角落，静悄悄地注视着人类，距离意外的近。

摇晃的水波模糊岸上的光影，潭底的水草又浓又密，它的眼睛迟滞地追踪少女动作，跟不上她灵巧的手指。

鱼类的血液是冰凉的，潭水也是冰凉的。可丑丑鱼的心脏却跳得飞快，泵送进全身的血液成了最好的导火索，类似烧灼的痛感由内而外传递。等回过神来，它已经躲到了这些天最熟悉的水草丛中，反过来依靠偷窥人类冷却思维。

太奇怪了。

自从这个人类来到龙潭，对它说些乱七八糟的话语后，它平静的生活就被彻底打乱了。

丑丑鱼泄愤似的啃了一口水草，滑腻的口感带着泥土的腥味，它粗略咀嚼，食不知味，眼神又不自觉地飘向玛瑙。

一只落单的哈克龙游过来，它一点也不怕丑丑鱼，亲昵地吐了个泡泡，轻声询问和它一起长大、如今还停留在第一阶段没有进化的朋友，“你要跟着人类离开吗？”

丑丑鱼摇头。

“不走吗？”哈克龙用头顶的尖角顶了它一下，“那你可以等等我，我进化后带你飞出去。我感觉……就快了。”

丑丑鱼用艳羡的目光看着它细长优美的身体，它偏头，嘴巴很坏，“不用你管。”

哈克龙用湿漉漉圆乎乎的眼睛看了它好一会儿，“刚才我照顾的迷你龙蹭到了岸上的人类。”

丑丑鱼的脑袋转了回来。

哈克龙继续道：“它说人类唱歌好听，皮肤也滑滑的，它要偷偷钻进人类带来的球里，让人类带它走。”

“一起吃饭，一起画画，一起唱歌，一起游泳。”美丽的蛇形宝可梦越编越顺，看见丑丑鱼的表情后轻笑出声，“怎么？生气了？又不是你的人类。”

丑丑鱼的表情阴晴不定，哈克龙想了想，最后加了一把火，“人类只带了一个球。”

一个精灵球，也就是说只能带走一只宝可梦。

丑丑鱼露出一口森白结实的鲨鱼牙，“哪一只？”

哈克龙：“什么？”

丑丑鱼重复道：“是哪一只迷你龙说的？”

哈克龙：“……”啊，好像玩脱了。

玛瑙没想到梦里会有宝可梦挖她的墙角，也没想到美纳斯在把她身上的宝可梦都弄走的情况下，还能在梦里给自己幻想出新的竞争对手。

是的，此时此刻，她身上只有一颗空精灵球。

她生了丛篝火，一边慢悠悠烤干衣服，一边检查了身上的精灵球。

大岩蛇和涂标客不在，多龙梅西亚、小陨星、未知图腾还没到相遇的时间，她捧着这颗空空如也的精灵球，第一次对如何带丑丑鱼离开山洞这个问题犯难。

现实中，丑丑鱼倔玛瑙也倔，两个脾气十头牛拉不回来的家伙凑在一起大吵一架的结果就是谁也不服谁。

十五岁的玛瑙越想越气，夜里和同样脾气性格蔫坏、被无辜牵连挨打的涂标客一合计，任务分工明确：玛瑙重新画一幅画把丑丑鱼骗到岸边，涂标客给它抹点能昏睡过去的毒素，最后由大岩蛇运出去看海。

一套流程下来，要不是最后还有计划给丑丑鱼送回来，真的很像要被君莎小姐抓去蹲大牢的宝可梦偷猎团伙。

不过现在团伙中另外两位成员不在，这个方法也不能用了，她得另辟蹊径。

玛瑙用木签串了几个树果，放在火上慢烤。烤熟的桃桃果果皮一撕即掉，果肉糜烂，轻轻一捏就会有果汁顺着指尖流出。

潭水平静如镜，倒映着破碎的月亮。

……无风无波，月亮怎么会是破碎的？

玛瑙心中一凛，抬头望去，只见天上的碎片缓慢移动，如同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摆弄拼合成湛蓝的月轮。

克雷色利亚端坐于月轮之上，隔着不知多远的距离，淡漠地投来视线。

和水脉市海啸的感觉一样，只不过上一次，玛瑙在它身边，而这一次，她成了被打量的对象。

一团黑雾漂浮在它身旁，被念力关在一个透明的正方形格子里，如同胶状软泥般被揉搓按压。

不是，哥们。你吃月亮时不是发表了很气派的宣言吗？怎么现在自己被关在笼子里了。

盟友太不靠谱了。玛瑙低头咬了一口桃桃果，有点烫，但很甜，她盘算着现在要不投奔克雷色利亚吧，也当一回二五仔，起码人家才是那个看上去能把自己送出梦境的宝可梦。

一低头，再一抬头，克雷色利亚和达克莱伊都消失了，天空中独留一轮圆月，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玛瑙盯着月亮，“克雷色利亚，你在吗？”

一片寂静。

她顿了顿，提高音量，“达克莱伊是个大傻瓜！我把它的秘密告诉你——”

哗啦。

岸边传来一阵水声。

玛瑙心中忐忑，慢吞吞走过去。迷你龙从水中探头，伸长脖颈，欢快地摇尾巴，眼睛追着她手里的烤桃桃果。

“是你啊。”玛瑙松了一口气，说不清是失望还是高兴，看来靠喊是找不到克雷色利亚的，她蹲在岸边，把桃桃果递过去，“要吃吗？”

迷你龙先是嗅闻了一下，鼻尖试探着去碰触桃桃果的外皮，这个动作让玛瑙想起邻居寄养在她家几周的一只狗仔包，也是这样和她讨食的。她收回手，“等等，我帮你把外皮撕掉……”

哗啦、哗啦。

水面之下暗流涌动，一个影子突然蹿了出来。

桃桃果被撞飞了出去，骨碌碌滚到岩壁边。

迷你龙见势不妙，一低头缩回水中。玛瑙仰倒在地，有个东西压着她的肚子，活的，一摸又是熟悉的、滑溜溜的鳞片质感，再一低头，两双眼睛大眼瞪小眼。

玛瑙不太确定地问：“嗯……这个给你吃？”

她举起手里的木签，上面还有一个烤好的桃桃果。果子是圆形的，粉色的果皮烤成偏红的焦褐色。

水下的世界模糊了光影，丑丑鱼把桃桃果认成了精灵球。

难以言喻的心情在丑丑鱼的身体里左冲右撞，她说欣赏它的美，她说要带它离开，她说它……独一无二。

脑海中飞快掠过许多画面，最后定格在玛瑙小心翼翼邀请时。她发丝间的水珠落下，融进水面，涟漪荡漾进它心里，于是丑丑鱼在玛瑙将桃桃果递给迷你龙的一刹那不管不顾地撞了上来。

它要跟她走，也只有它能跟她走。

意识到自己误会了的丑丑鱼停顿片刻，驯顺地就着玛瑙递到嘴边的手咬了一口果肉，粘腻的果汁顺着人类的手腕淌下。

好甜。

它用浑浊的鱼目注视那颗同样浑浊的果汁汇聚成的液滴，从手腕淌过小臂，又于手肘坠下，在皮肤上留下一层浅浅的、反光的水渍，突然很想伸出蛇信去接。

蛇信。

丑丑鱼终于在恍惚中意识到不对的地方，它哪来的蛇信？

玛瑙撑地坐起，丑丑鱼难得老实，“怎么了？突然好听话，是要答应跟我走了吗？”

她虽然这么问，但已经做好被拒绝的准备了。手摸向腰后，偷偷摸摸将空置的精灵球捏到手心，准备扔远些，省着打闹时不小心误触，又要花时间哄小鱼。

丑丑鱼呆呆傻傻，连尾巴都不甩了，声音颤抖，“玛瑙，带走我，不要留下我。”

玛瑙手一抖，差点没拿稳球，她不可思议道：“说话了？”

“玛瑙。”

丑丑鱼又喊了一遍，这次确确实实落入玛瑙的耳中。丑丑鱼的声音听起来像个孩子，玛瑙伸出手，和白光抱了个满怀，“我答应你，别怕，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就想带你走了。”

属于丑丑鱼的线条在白光中被吞噬，尾鳍拉长，鱼尾如扇子般展开，坑坑洼洼的鱼鳞脱落，换成奶油色的细鳞。

它沉甸甸地压在玛瑙的身上，红艳细长的蛇信舔过已经干涸的果汁印记，从手肘扫到手腕，再衔走最甜的桃桃果咽下。

做完这一切，美纳斯用难辨男女的、成长后更偏向中性的婉转声音说：“我欺负你了？”

不太确定的语气，红宝石似的眼睛滴溜溜转了几圈，头低下就要往脖颈处搭。

“因为是梦里，所以你也可以开口说话了？”玛瑙对此适应良好，敲了下它的头，又用手推开，不让它看那些磕碰留下的痕迹，“都是你自己以前做过的事，哪有欺负不欺负的。”

美纳斯不说话了，挪开压在玛瑙身上的半截身体。几米高的大蛇缩在洞窟里，颇有可怜巴巴的味道。

玛瑙站起身，拍拍衣服上的土，“既然你醒了，能主动结束这个梦吗？达克莱伊那边出了些状况。”

作为梦境依附的美纳斯和梦有着更密切的联系，它闻言闭目片刻，摇头，“梦还没演完，是我提前醒来了。”

玛瑙心领神会，狠狠揉了揉它伸过来的脸以示奖励，“我家月光真棒，怎么醒过来的？那接下来我们去海边？”

“不用那么麻烦，梦境只差最后一个收尾了。”

细长的水蛇咬住玛瑙的衣领，将人放在自己的背上，载着她游向水潭的正中央。

从洞顶洒下的月光如同一层薄薄的轻纱，美纳斯沐浴在皎洁的月光下舒展身体，眼瞳中露出几分怀念，“为我取个名字吧。”

名字是与世间万物有所联系的基础，也是丑丑鱼独一无二的另一种证明。直到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它才开始放下自卑面对自己。

玛瑙眨了眨眼，好像了明白美纳斯的意思，她环住美纳斯的腰腹，将脸颊贴在上面，瓮声瓮气地开口：“……我和你说那些话时，你还是丑丑鱼。”

美纳斯很好说话地应声，“我现在也是丑丑鱼。”

“但这样会很没有说服力，显得我见美起意。”

“我对玛瑙也是一见倾心。”

“越说越离谱……我只记得大概的意思，和你的记忆可能有所出入，无法收尾可不怪我。”

“嗯，不怪你。”

“……”

玛瑙说不过它，清了清嗓子，学着过去的自己开口，“丑丑鱼，你可能还是无法相信我。但我确实一直在想，到底是你身上的哪一个部分让我觉得很漂亮。”

“直到现在，我看过你在洞窟里看月亮，也看过你在大海里看月亮，对比之下，我依旧没能找到答案。”

玛瑙捂住自己砰砰跳的心脏，感觉脸颊在发烫，“所以我想，我是不是犯了一个错。我太执着地去剖析美的影子，却忘了你就是你。”

就像丑丑鱼只看得到其他宝可梦与自己的不同之处一样。

“无关地点，无关心境，我觉得你美，只因为你本来就很美。”她一字一句地说，“要不要和我一起生活？在认识自己这条路上……我们都还是初学者。”

美纳斯安静地等待着，梦境外的它是不会说话的。

玛瑙沉默良久，泄气地拍了拍美纳斯的脖颈，“这个时候你该进化了……你能再往上进化一个阶段吗？你不进化我很难酝酿起名的情绪……”

海风、月光、丑丑鱼、玛瑙。波光粼粼的大海之上，不知是满足了哪一条要素，丑丑鱼在这一天同时拥有了它过去渴望的细长身姿，也是在这一天，它换了一个渴望的对象。

美纳斯轻轻笑了，它接过玛瑙话头，做着只在梦境中才能做到的事，“月光石的寓意是成功与高雅，它是月亮的赠礼，庆祝我在月光下开始的崭新的生活。”

“我喜欢这个名字。”它温柔地驮着玛瑙，“因为它同时还有吸引、联系、联结的含义。”

“我相信你，也请你相信我。”美纳斯侧过头，用额头碰触玛瑙的额头，“无论是十五岁还是十九岁的你，无论是过去、现在、未来，无论是哪一个我……”

“我都会被你吸引，与你产生联系，最终与你联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