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岩蛇恹恹地爬出寒潭。
它湿透了,每块岩石都浸满潭水,阴冷感无孔不入。多余的水分聚成水珠,从它身上滴滴答答落下,洇湿一片土地。
这里是世界初始之树地底的空腔。
树根盘根错节于顶部,牢牢抓住每一块意图顺应重力下落的土壤,气根与绒毛则像悬挂的树藤般向下蜿蜒,仿佛是一个恶作剧的孩子偷拔了家里的豆芽苗,拔出一半又心虚地埋好。
地上满山遍野的水晶同样在这里滋生,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蓝的、粉的、五彩斑斓的,水晶借助巨树这一媒介,为伸手不见五指的地底偷来一抹璀璨,滋养不该存在于此的生灵。
花。
漫山遍野的迎春花。
树根凝聚过滤出最纯净的甘霖,水晶忠诚地传递地表的阳光。每一根伶仃的花藤,每一朵脆弱的黄花,都在这无风无害的温室里肆意生长。
大岩蛇的倒数第三块尾骨开始发烫,它怔然地顺着唯一的主路爬行。
路的尽头是一块巨大的石碑,几块与之相较颜色更淡的碎石垒成斜坡,就这样突兀地伫立在花海中。
快接近时,岩蛇的胃壁突然被梦幻冲撞了下,来自身体内部的冲击唤回它的意识。
体型庞大的岩蛇抬高头颅,关节沙沙作响,它蜷缩又舒张,胃袋翻涌。
接连吐出梦幻、固定精灵球的腰带和玛瑙。
离开世界初始之树内部,树的免疫细胞也逐渐失效。它的颜色由翠绿转为更浅淡的绿。等到少女完全躺在地上时,这抹浅绿也散了,整团细胞一戳即破,化作一滩透明的水,渗入黄褐色的土壤。
但玛瑙的情况并未好转。
少女眉头紧锁,指尖冰凉,宛如在做一场醒不来的梦。
梦幻握住玛瑙的手,身体几次发光,眼前的人类却仍在昏迷。
它急得团团转,分神注意附近的景色后,开始用脑袋一下下顶撞石碑,口中发出模糊不清的音节。
和在欧鲁德朗城后花园再努力都得不到任何反馈时不同,一声叹息在寂静的空腔中回响。
那是怎样的声音啊?
带着时间沉淀下才有的沧桑与智慧,如同许久不曾运行的齿轮,音与音间带着强烈的滞涩感。
大岩蛇绷紧神经。
关节再度发烫,炙热感顺着尾脊骨攀上胸腔,直到戒备地盘起身体,将玛瑙藏在身体下,它才终于找回了一点安然。
大岩蛇喉中发出低沉地嘶声,是谁在装神弄鬼?
“……你没必要戒备。”
那声音又说,“如你所见,我只是伟大的磐岩造物主留下的一块小小石碑。我不会,也没有能力去伤害你的人类。”
声音表明了身份。
它是石碑,是雷吉奇卡斯取下躯干的一部分雕琢而成的奇石。在此守望花海,抚养梦幻,等一个说不准会不会回来的灵魂。
梦幻低声催促。
“别急,她只是睡着了。”石碑对梦幻的语气称得上和颜悦色。
“她带着树之心,又被你的细胞吞噬,意识卷入巨树与岩石的记忆中了。等她察觉到那里不是现实自然会清醒过来。”
石碑细声细语地安抚,“好啦,我还有话要和这位‘黑曜’单独聊聊。”
梦幻摇了下尾巴,鼓起脸颊,很是不爽地一头扎进迎春花之中。
石碑大概在看梦幻的背影——也不知道没有眼睛的石碑是如何做到这种事的——它沉默半响,才熟稔询问:“黑曜,为什么现在才来?”
石碑想问的问题有太多。
是听不见群山的呼唤?还是身体里承袭雷吉奇卡斯的不变之石没有为你指引方向?为什么迟迟不愿返回你的家乡,接受裁剪好的命运?
大岩蛇一声不吭,用侧脸轻柔摩擦玛瑙的身体,试图以这种方式为她分担痛楚。
见大岩蛇不理睬,石碑又叹了口气,“算了,至少结果没变。”
地面开始震颤。
与石碑相连的地面寸寸开裂,石碑埋在土下的部位伸展出一双手臂和一双腿,它站了起来,大概三米高,抖落身上的积灰,除了整体是灰色调外,模样竟与图鉴中的雷吉奇卡斯分毫不差!
昔日雷吉奇卡斯捏造魔像,以万年的磐岩创造雷吉洛克,以极北的寒冰创造雷吉艾斯,以地壳下涌动的岩浆创造雷吉斯奇鲁。
在远行前,它完成了最后一件作品。
剖下脊梁上二分之一的不变之石,刻下最后一段故事,雕刻成和本体一模一样的石偶,然后让其永远驻留在世界初始之树脚下。
“黑曜,我们都是残缺的。”
石偶说道,“我们各自继承了雷吉奇卡斯二分之一的灵魂。我拥有它的外貌、记忆和知识,而你继承了它的名字、力量和自由。”
“这是雷吉奇卡斯的诅咒。”
石偶迈出沉重的一步。
“你一直在逃避你的命运,但你注定回到这里,和我厮杀,赢家吞噬输家,然后合二为一。”
“现在,把那个人类也放远点吧。”
石偶的眼睛开始剧烈闪烁,它抬起手臂,三只并拢,光球凝聚,恐怖的高温扭曲了周边的空间,“这是我和你的事。”
等等。
等等。
这是什么情况!
玛瑙闭着眼,掌心出汗,无助又可怜地在地上缩成一团。
她自梦中摔落,又被说话声吵醒,睁眼时被巨蛇藏在了肚皮下,无人察觉她醒来。
刚好这个谈话的氛围也不适合玛瑙醒来,她闭着眼听完全程……怎么这个蔫坏的声音一直在教唆她家黑曜干架啊?
再说黑曜这名字是她自己取的,和雷吉奇卡斯又有什么关系?不能因为同名就不让人家取黑曜这个名字吧?
玛瑙内心吐槽连发。
她悄悄睁开一侧的眼睛,看见大岩蛇并未搭理自顾自说个不停的石偶,它勾着头,用背对石偶一侧的三角眼和玛瑙对视。
玛瑙比了个“嘘”的动作。
大岩蛇心领神会,挪动几步,庞大的身躯挡住石偶探究的视线。
“……你不怕吗?”
光球在石偶手中明灭不定,一如定时炸弹的倒计时读秒。
大岩蛇正想摇头,它一看就知道这是石偶在虚张声势,世界初始之树外面徘徊的守卫用起技能,可比这个厉害多了。
但它的尾巴被拍打了两下,刻意压低的声音在岩石介质间传导,“先装可怜。”
装可怜?
大岩蛇微微俯首,搜刮身体里所有的水分,憋了许久才挤出两滴人类指甲盖大小的水珠。
可怜是真可怜,岩属性的宝可梦被命令流眼泪的那种可怜。
黑曜眯着眼,生怕突然有阵风吹来,这硬挤出的眼泪就蒸发了。它一边发出呜呜呜的声响,一边伸长脖子展示这两滴泪。
玛瑙还没上学时,她的父母工作繁忙,抽不出时间陪她,黑曜就是这样陪她玩过家家的。
扮家庭成员、扮其他宝可梦或者扮火车泥头车都粗糙敷衍得可怕,黑曜是没多少演戏天赋的,毕竟也不能指望面部是岩块构成的宝可梦能做出多丰富的表情吧?
不过玛瑙有滤镜,她听得心要化了,这谁能下得去手啊。
确实没能下手。
大岩蛇毫无诚意的呜呜呜像砂纸刮墙皮,给对面石偶都整无语了,它挥手散去光球,沉默地瞅上半响,“你真是黑曜?”
玛瑙不乐意了,质疑黑曜的名字就是在质疑她。
她探出半个头,“当然了。黑白的黑,九曜的曜!曾用名小黑泥鳅,现全名黑曜石,这名字是我用宝石占卜算出来的,代表……”
石偶点头,“代表平安。”
玛瑙把没说完的话咽了回去,挠挠脸,“呃,你也看晨间占卜啊。”
自然是不可能的。
二者对视片刻,先前紧张的氛围随着无厘头的对话彻底散去,石偶拍拍身侧,“先坐吧。”
说完,它率先坐下,温和地询问:“你听到我和黑曜刚才谈话内容了吗?”
玛娜用眼神问黑曜,真的要坐吗?感觉这个大块头精神不是很安定啊,刚才要打架现在又要聊天,其实我们应该快点逃才对吧?
石偶:“我能解决大岩蛇不变之石的问题。”
哦,还是个知识渊博的精神大块头。
玛瑙当即坐下了——并没有坐在石偶身旁,而是坐在大岩蛇的身侧,像坐在拼接沙发上那样陷进它的岩石缝隙。
“你喜欢这片迎春花吗?”
石偶并不在意,空洞的眼睛落在远处,语气平淡地仿佛在问今天的天气。
玛瑙顿了顿。
喜欢?也算不上吧。如果有人问玛瑙是否喜欢服装设计,那她可以拍着胸脯保证,肯定是相当喜欢,而且这份喜欢再过五年、十年也不会改变。
但要是换成服装设计以外的东西,她就得掂量掂量了。“喜欢”是一个模糊的词汇,有人可以坦率表达,有人对此三缄其口。该如何衡量模糊的概念呢?是看花费在喜欢上的时间,还是带来的反馈?
玛瑙斟酌着字句,“我觉得很厉害。”
“花是脆弱但绚烂的生命,普通人照料花木,需要灌溉、施肥、修枝,精心等候多年长成,才能在花期一窥其美。”
她的目光投向花海,梦幻在枝头打滚。花瓣纷纷扬扬落下,积成嫩黄的雪。
石偶对玛瑙的回答并不满意,“你偷换了问题。我的问题是‘你喜欢迎春花吗’而不是‘花怎么样’。”
“好吧。”
玛瑙抱住双膝,把侧脸压在膝盖上,“我不喜欢。不光是迎春花,任何真花我都不喜欢。花的图腾、符号、仿品另算。”
花的优点也是花的缺点,花期短难照料,有的甚至开过花后整棵植株都迅速凋亡。玛瑙欣赏不来残缺美,她来种植物,就希望永不开花,永远生机勃勃。
石偶点头,接受了这个回答,“一个问题换一个问题,你可以问我了。”
问题等价交换吗……虽然不清楚花的喜好这个问题有什么用。
一直困扰玛瑙的黑曜健康问题的解决办法、琳医生托付寻求的传说之谜、石碑所记载的传说故事、令人在意的项链树之心、她昏迷时进入的梦境以及石偶同黑曜交谈时语焉不详的话。
这一切问题的起点是——
“雷吉奇卡斯去哪了?”
一只能创造生命、撼动大地的宝可梦,为何在传说的最后消失的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