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火烧云拖拽着昳丽的霞光离去,留下暗沉的紫。
弯月攀至高空,繁星如倒扣的筛斗交织成网。此刻站在高山上仰望明晰的辰星,仿佛伸手便可触及天空。
黑暗中亮起一根根烛火。雪地下睡过一整个白日的墓仔狗拱开淤积的雪,扑簌簌甩干软毛上潮湿的水汽,欢快地集群行动。
传闻墓仔狗是由无人饲养的流浪犬宝可梦死亡后转化而来,亲人怕寂寞的天性刻在它们的灵魂深处。
小狗们聚在一起你嗅嗅我,我闻闻你,时不时分享彼此头顶上的烛光,一场酣畅淋漓的你追我赶后,它们不约而同被旅人小屋窗边透出的暖黄色光芒吸引。
雪山少有留宿的来客。
一只最胆大的墓仔狗啪嗒啪嗒踩上木质的台阶,湿漉漉的鼻尖顶开合拢的门缝。
看它发现了什么?
墓仔狗用爪子扒拉缝隙,等夹缝大些接着用脑袋去撞,门吱呀一声慢慢推开,里面的人类背对门口,正有一下没一下削着蔬菜的块茎。
一个活生生的人类!
墓仔狗回头和伙伴们交换了一个坚定的眼神,狗狗祟祟潜入,接着更多小家伙们尾随其上。七八只小狗摇晃尾巴,一步一停,无人察觉更远的黑暗中快速接近的幽影。
影子从雪山的另一侧来,带着凛冬的霜寒与寂寥。
起初,它溶于夜色,身上粘黏的雪粒反射微不可察的晶莹。再近些时,墓仔狗的烛光照亮一小片领域,它拉扯形体,无声无息地融入队伍末尾墓仔狗的影子之中。
跟在队尾的墓仔狗不是体型最大的一只,也不是最小的。它在队伍中平平无奇,人类对它来说还不如前一只小狗摇晃的尾巴更吸引人。
注意力全在尾巴上的墓仔狗迈开前脚,在门前的台阶上压下两个梅花脚印。
影子里有东西扭曲了一下。
墓仔狗保持着上台阶的直立姿态怔愣片刻,头顶的火焰熄灭又重燃。晃神过后,它像第一次学习四爪走路一般,小心地将每条腿抬起又放下。
如此三个来回,影子接管了四肢。雪与冰霜的气息萦绕在它的鼻尖,生命的脉搏如此鲜活,它却只是沉沉地看向被挤开一道缝的门扉。
被操纵的墓仔狗从喉咙里挤出一道威吓,它熟悉雪山上弱小的生灵,深知群落里警戒的哨音。
原本还在偷窥的几只小狗立刻作鸟兽散,不知是谁在撤离前踢到了木门。
门吱呀一声打开,玛瑙听见响动到外查看。
一只墓仔狗端坐在台阶上,四只爪子收拢,下颌抬得很高,身后的尾巴安静地耷平。
它就这样从额前垂落毛发的缝隙里盯着玛瑙,看她走进蹲下,不躲不藏,红色的瞳孔对准少女持刀的右臂。
天寒地冻,玛瑙准备煮点热汤当晚饭。为了方便切菜,她把衣物挽至手臂,听到声响出门也没来得及放下,刀自然也握在手中。
风一吹,她打了个哆嗦,忙把卷起的衣袖放下。
墓仔狗的视线紧紧地盯着她的动作,它的尾巴晃动,越摇越快,直至在玛瑙的小臂再度被毛衣覆盖前看清她胳膊上的印记。银色的刀面染着蜡烛的暖光,沉默地倒映出影子和玛瑙如今的模样。
墓仔狗垂下尾巴,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玛瑙,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这是吓跑了?
玛瑙后知后觉藏起菜刀回到了屋内,她留了一条门缝,想着或许墓仔狗还会回来。但木屋前一连串的脚印很快被呼啸的风雪掩埋,再无痕迹。
今天晚上玛瑙选择在专门提供给登山者的旅者小屋歇脚。她赶上了好天气,这趟雪山之旅比预计得还要顺利,明天中午就能登上最高峰。
灶台上的热水烧开,咕噜咕噜冒着热气。玛瑙将泡好的大米下锅,焖上一阵后再加入切好的菜蔬与调味品,再焖二十分钟。
锅盖掀开,后加的树果炖得软烂。第一勺舀给不怕烫的小陨星,第二勺吹凉,舀给未知图腾。看它们两个把脸皱成一团,玛瑙视死如归地将第三勺塞入口中。
是伙伴就吃同一碗饭。
“咳、咳咳……”
该怎么形容这种味道呢?浓缩了甜、咸、涩,各种味道如同烟花般在口腔炸开,果肉咀嚼起来酷似某种腐化的豆腐,光是咽下去就能给闲适的心情蒙上一层阴影。
“别急,别急。”
厨艺水平忽低不高的玛瑙这次没有吃嘛嘛香的大钢蛇帮她收拾厨余垃圾了,只能自己努力变废为宝。
她添了一把坚果,又撒上一层辣椒面。坚果增香,辣椒驱寒。味觉是救不回来了,嗅觉、痛觉和功效性说不定还能保住。
稀里糊涂一顿晚饭过后,玛瑙在壁炉旁清点携带的物资。
她轻装上阵,只带了必要的行李:防寒物资、一套野外求生设备、小型紧急求助信号器、格雷托付的手提箱、压缩饼干和新鲜树果。睡袋和部分干粮则是屋内现成的。
玛瑙把行李在壁炉前一字排开。她解开手提箱的锁扣,被烧灼碎裂的叶之石安然地躺在手提箱中央,表面游走的烧痕与火焰的暖光融为一体。
噼啪、噼啪。
窗外寒风呼啸,屋内木柴燃烧。少女专注地用眼神描摹叶之石的轮廓,额发在眉眼间投下细影。
她用眼看,用手摸,在心中起草设计。从叶片的脉络起笔,沿着粗糙的外围勾勒,最终于裂口处久久停驻。
一块四分五裂、侥幸于火海逃生的碎石,到底如何才能摇身一变,成为点缀人的装饰?
玛瑙应下工作,却毫无头绪。她只能将希望寄托于霜抹山流传已久的传说,在冻融循环中泄露些许灵感的光芒。
深夜。
训练家与宝可梦依偎而眠,喧闹一日的寒风悄然停歇。月光铺满大地,目之所及都是温柔的银白。
小陨星睡前在壁炉里烤上一阵,如同一个装满热水的大号暖宝宝贴在玛瑙的后背,一人一宝睡得香甜。
不远处,摆在枕头上的精灵球振了振。旋钮随即响应,红光一闪而过,“S”型未知图腾抖抖身体,弯折的线条舒张又收缩——它伸了个懒腰。
钟表秒针转过一圈,分针移动一格,向十二点靠拢,滴答声在万籁俱寂的夜晚格外突出,时刻提醒着它离开的时间已经逼近。
未知图腾绕着屋内盘旋几圈,钻进玛瑙的睡袋,将身体蜷缩在她的掌心。
还没等它安顿好自己,秒针、分针、时针于最高处集合,新的一天到来了。
未知图腾拖拖拉拉地离开,并无不舍,因为下一个伙伴已在路上。
它想着白天躲在玛瑙身后见到的墓仔狗,这份思量在无意识中共鸣至更远,集群的意识传递而来,它的接任者将是另一只序列为“A”的未知图腾。
离开。离开。换我。换我,
集群的意识们催促着。
“S”慢吞吞地从木屋门板与地面的缝隙中滑出,按照一直以来的守则,“A”会在它离开的同时进入房间。
“S”没在狭窄的缝隙中见到“A”。
一只从天而降的兽爪压住“S”欲要返回的半个身体,白日的墓仔狗去而复返。它俯身,背后的影子拉得狭长,狰狞地探出多余的手,掐着“S”等候的“A”的眼珠。
“请帮我开一下门。”墓仔狗彬彬有礼地说。它的影子行动却完全相反,对手中如幼崽般颤抖的未知图腾施以更大的力道。
A仿佛橡皮泥般被揉捻成各式形状,它并不出声,和S一同用沉默表达抗拒。
“……这倒是让我有些惊讶了,我的旧友。”
墓仔狗歪了歪头,障目的毛发倾斜,一双仿佛燃烧的火焰般的眼睛自其下显露,厌烦与不耐泄露几分,又很快被浅薄的笑意掩盖,“你也要背叛我吗?”
它并不在意未知图腾的回答,声音轻飘飘地如一捧散在风里的蒲公英,“或者你更喜欢我附身你后再开门?同时附身两只宝可梦很费神……说不定一不小心就会吵醒睡着的人,那时你的秘密可瞒不住哦?”
“所以。”墓仔狗重复一遍,“请、帮、我、开、门。”
大群的声音时而遥远,时而接近。信息在个体与个体间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传递。
统合的意识做出判断:淡蓝色的超能力勾住门把手,顺时针一转,门无声无息地开了。
墓仔狗达成目的,将A和S都甩到门口的积雪之中。它进门后,烧得正旺的壁炉悄然熄灭,月光在地板上划出栅格状的碎影。
墓仔狗安静地蹲坐在室内垫上,直至身上的寒意被驱散,这才小心翼翼地靠近熟睡的人类。
S已经离开,未知图腾A如临大敌地漂浮在墓仔狗的身后,俨然还未屈服,时刻准备着在墓仔狗做些更出格的行为前化身自动爆鸣装置。
墓仔狗没空理未知图腾,它走过月光搭就的阶梯,一步步靠近玛瑙。
它观察着人类,从黏在颊边的碎发到熟悉的脸庞,纤细的脖颈内有温热的血液在恒久地流动。
冷气在壁炉熄灭后再度入侵旅者小屋,她缩在睡袋里,整个身体缩成一团,脸颊有着不知是寒冷还是炙烤带来的绯红,和它记忆里的样子别无二致。
墓仔狗能感知到她的心跳与呼吸,平稳而有规律的声响令它不禁生出几分希冀。
“右臂外侧的胎记,我要再看一次。”它喃喃道,正是为此去而复返。
脑海里一个声音诱惑它,或许它白天看错了?雪原苍茫的白迷惑了它的眼睛,制造了一场可耻的恶作剧。
做梦。另一个声音冷酷地回答。怎么可能认错?真把自己当成一只墓仔狗了?你分明看得清清楚楚。
影子在两种声音地拉扯下,又急切又麻木地掀开玛瑙手臂上的睡衣,目光在她的皮肤上逡巡,然后理所当然地一无所获。
不是她。
墓仔狗掩好玛瑙的衣物,在她身边痛苦地听着起伏的心跳声。
它自虐般地坐了片刻,起身清除小屋内自己留下的一切痕迹,重新点燃壁炉的火焰,关上门,只在雪原上留下一串孤单的脚印。
再往远走,脚印也不见了。倒在雪地里的墓仔狗晃晃尾巴,找到了不远处的同伴,转眼间把自己倒在雪地里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欢快地回归群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