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极尽温柔的洒在地上,将万物笼罩在一片银辉里。
纪王上了马车,黑暗里他双拳紧握,青筋暴起,显然在极力压抑怒火,喷火的视线扫过马车外的宋重云,拳头狠狠地砸到座位上,却将他震得龇牙咧嘴,赶紧缩回来揉了揉。
说什么担心父皇病情,所以要来侍疾,来服侍父皇服药?
还偏偏要拉着他一起去披霞殿!
将他的计划完全打乱了!
“宋、重、云!你坏本王好事,你给本王等着!以后有你好看!”
眼见着纪王的马车越走越远,宋重云终于尝尝吐了口气,他的手摁在自己的胸口,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刚刚实在是太害怕,太紧张了。
“我瞧着咱们刚进去的时候,纪王身后有个黑影,你可瞧着了?”宋重云转过头,望向旁边的英来。
英来点头:“卑职瞧着了。”
“也不知道他得手了没有……”
马灯的光线昏暗,堪堪只能照亮脚下这么一小段路,英来提着灯,宋重云走在他后面一点点,二人的影子有一半都没入了黑暗之中。
“也不知道他到底还有多少秘密!?”宋重云拢了拢披风的系带,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
忽而,一阵风夹着劲寒刮到了宋重云的脖颈里,他没忍住打了个冷战。
回到纪王府,他吩咐英来先去再烧个火盆来,暖暖他这两只快被冻僵的冰爪子。
宋重云背对着门,听着外面有脚步声,他一边搓手一边说道:“也不知道纪王是不是起了疑心……”
话音未落就被人直接推到了墙边上。
“你为何要去太医院?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是萧知非。
他那双漆黑的眸子里,似乎隐了一团火苗,滋滋的往外喷着火星。
宋重云被他结实的双臂困在中间,动弹不得,只能直视他的眼睛,良久才反问道:“那你呢?你不也知道那里很危险吗?为什么还要去冒险?”
他觉得自己有点委屈。
明明自己是去给他解围的,偏又被他反过来质问,难道要他明知道那边有危险,却不去帮他吗?
他们四目相对,宋重云觉得那双眼睛里藏着好多好多的秘密,萧知非离他那么近,近到他觉得萧知非一张口,就能把他一口吞下去。
直接入腹,不拆骨的那种。
“我想让大奉乱啊,越乱越好,最好是朝野动荡、天下大乱才好。”
宋重云只觉后背发麻。
不对啊!
萧家世代戍守丰嘉关,是大奉的定海神针,只要萧家人在,那关外的人就不敢向内踏进半步,正因如此,萧知非才能在朝堂上只手遮天,运筹帷幄,这样的人不应该满心满眼都是为了大奉的安定吗?
他怎么会说出朝野动荡、天下大乱这样的话?
宋重云吓了一跳,立刻眨了眨眼睛。
“怎么?你又怕了?”萧知非抬起眼睛,灯火照亮了他的五官,“不然你以为我是为何?”
“萧知非……”
“既然他们都想抢这江山,那我便也同他们一起抢着玩儿,反正朝堂不稳,则社稷不安,天下便会乱了,哈哈……”
灯火却照不进他的眼底。
宋重云从灯下抬眼望着,只觉得他整个人都笼在阴影里,阴恻恻的,令人头皮发麻。
“萧知非,你在疯什么?我不过是听见了纪王要去太医院寻东西,想到你大约也是要去的,万一你们正好遇到,你恐难以脱身,才想着去……”
还没说完,萧知非的脸便又凑近了几分,彼此之间呼出的炙热气息让宋重云说不下去,他脸涨的通红,躲避开萧知非的眼神。
但却被那只滚烫的手捏住了雪腮。
两颊的雪肉鼓了起来,嘟嘟的。
宋重云觉得自己好像是离水的鱼,无法呼吸只能吐着泡沫。
“以后我的事,你不要管。”
宋重云:咕噜咕噜。
你萧大将军不应该谢谢我吗?
为什么又是这样一副冷冰冰的样子?
越想越气,越想越不对劲,萧知非的表情为什么会是愤怒呢?
宋重云左右扭动脸颊,好半天才挣脱了对方的束缚。
他气鼓鼓的说道:“那以后我的事,你也不要管!”
反正他们不过就是契约关系,大不了你萧知非死了,我正好恢复自由身!
但刚嘴巴上痛快了,立刻在心里就开始后悔了。
萧知非狭长的眸子自上而下扫过,犹如一捧冰水将人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谁知他下一刻竟然又笑了。
唇角微微扬起一个弧度,继而收了手臂,向后退转过身。
他竟然要走?
本以为最后的这句话会又激怒到他,哪知他竟然放开了手?
“你真的是萧知非吗?”
眼见着对方即将踏出门槛,宋重云快走了几步冲上去,突然拦在他的面前,仰头问他。
萧知非的视线落回到了宋重云的脸颊上。
“那你觉得,我、是、谁?”
宋重云被他看得直起鸡皮疙瘩,垂下了眼眸,声音也低了许多:“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总觉得,在这个名字之下,你似乎还有更多的秘密。”
“哦?说说?”
萧知非依旧挂着笑,站在烛火里,宋重云一抬眼就看到了他那白的有些晃眼的脖颈,又赶紧收了视线,道:“我始终不明白,你为何要我假扮宋重云,若说你是想靠着皇子的身份为自己谋划什么,可你已经权势滔天了,升无可升,你是为了什么?回到建安城,让我假扮宋重云,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说完,宋重云仰头望着,只见月光与烛火都映在萧知非的脸上,沐在月光里的那一半,安静、温柔,就像是寺庙里的佛像,半张脸透着说不出的祥和安宁,而摇曳在烛火里另外一半,阴鸷、可怕,如同刻在石头上的罗刹,染着地狱而来的阴森和诡异。
“我是谁?”萧知非笑着转过来,将整张脸转进了跳跃的烛火中,“让我想想我到底是谁……”
“我是你的未婚夫啊,幽王殿下。”
他笑得时候给人感觉好像又回到了腊月傲雪的梅花,安静的、温柔的,一点疯癫的样子都看不出来。
“还是说幽王殿下是想留我夜宿呢?”
宋重云“嗡”的一下血冲上了脑袋,猛地睁大眼睛,“你、你说什么?”
萧知非瞥了一眼宋重云的耳垂。
厚厚的,红红的,好像刚刚被人搓揉过一样。
“是殿下先问我是谁的,不是吗?”
他的尾音拉得很长,有些低沉,敲动着宋重云的心尖。
“殿下到底想听什么样的答案?如果我给殿下的答案不能让你满意,你是不是就又想着要逃跑呢?”萧知非神色不变,甚至带着几分浅淡的笑,“嗯?殿下?”
宋重云压着心底的紧张,手里攥着衣衫用力的搓捏,忽然他仰起头,直视着萧知非噙着笑的眼睛,“我不会走,我要留下来。”
他鼓足了勇气,挺了挺胸脯,“我知道,无论我去哪,那些人都不会放过我,与其东躲西藏的过日子,还不如、不如……”
“不如什么?”
“不如留在将军身边,你保护我,我也可以保护你。”
房间里静悄悄的。
宋重云心里也很煎熬,他手指都被自己捏白了,“萧知非,我不知道你的目的是什么,但是你利用我的身份,我也在利用着你的身份,从此以后我不会再问你你的目的,只要在我们契约到期的时候,你能放我走,在这期间,我一定努力成为宋重云。”
萧知非静静的看着宋重云,他的眼中是不染尘世的纯净,落地灯昏黄的光线照在宋重云挺直的后背上,地上也映出了他的影子。
他们的影子交相融合。
一时间竟生出几分岁月静好的美丽错觉。
似曾相识的美好。
可惜,他不配。
这样的美好,他没资格。
他永远都忘不了,阿妹握着他的手用匕首割瞎她的双眼,忘不了阿妹的血是那样的滚烫,忘不了阿妹哭着求他带她走。
可他却没能带走她。
“哥哥,带我回家。”
但是,他们没有家了。
从尸山血海里爬出的,只能是恶鬼,摧毁一切的恶鬼。
“夜深了,早些休息吧。”
萧知非转过身子,直接走出了门。
“将军。”杨历久跟在萧知非身后,回头看了看关门的人影,又悄声说道:“您明明是因为担心殿下安危才生气的,怎么一回来就对殿下那么凶呢?都说女人需要哄,卑职看殿下这样的男子,也是需要哄的,他不顾危险去帮助咱们,不也是担心您吗?”
“杨历久。”萧知非忽然停下步子,顿了顿说道:“自去领罚吧。”
“欸!”杨历久这才反应过来不对劲,赶紧跪在地上,哀声道:“卑职话多了,卑职知错了。”
“别让我说第二遍。”
萧知非慢慢向前走,拐个弯便到了自己的寝室,推门径直走进去,“嘭”的一声将门关上了。
关在门外的,是那个跪在地上不知如何是好的杨历久。
“就你话多!”英来突然从黑暗里跳了出来,对着地上的杨历久吐了吐舌头,“没看见将军出来的时候,脸色有多不好吗?”
杨历久撇撇嘴,轰他走,“滚滚滚。”
寝室内,萧知非一只手搭在桌子上,手腕上的伤痕依旧触目惊心。
他握紧了掌心。
“咕咚”一声,什么东西从他的袖带里掉到了地上。
萧知非歪头去看。
竟然忘了,是想给他换药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