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王?”王皇后坐在龙榻边,单手扶额,双目紧闭,半晌她才缓缓睁眼,说道:“既然章太医都如此说了,你便给陛下献血做药引吧。”
房间内气氛寂静。
宋重云跪在地上,面无表情。
他的脸却白得几乎看不见血色。
好紧张,好慌乱。
该怎么办?
王皇后瞧着他的发呆的样子,几乎是看见了自己想看到的东西,眉梢上挑:“怎么?你不愿意?”
不愿意啊!
当然不愿意!
你们这明显就是坑,怎么还有人愿意直接往坑里跳吗?
“偏、偏方?”宋重云的眸子转向了章太医,故作镇定的说道:“太医院都是用偏方来治病救命的吗?”
他的声音很小,好似蚊蝇,也不知道是不是紧张,说的时候还有些发抖,说完之后又紧抿着下唇。
一片死寂。
章太医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幽王这是在质问他的能力啊!
可……这也不是他一个太医能决定的啊!
章太医偷偷望向王皇后,却被对方狠狠剜了一眼回来,浑浊的眼珠转了转,就连脸上的皱纹都更深了一些,他赶紧哆哆嗦嗦的跪下,解释道:“殿下误会了,微臣使用的药方也是有医书记载,有病例验证过的,并不是一些无根据的方子,只是略略有些偏门而已。”
王皇后原本低垂的眸子,此刻也沉沉郁郁的看向了宋重云。
她还依稀记得当年他在建安城时的样子,意气风发、张扬明媚,是建安城里最矜贵的那个少年,然而如今再看眼前之人,确实除了容貌,和从前的太子无一丝关系。
也难怪有人会怀疑。
昨日入夜,她安插在安贵妃那里的太监钟辛忽然来到凤玉阁,一见面就哭哭啼啼的说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是如何被濮阳侯邓昌那个破落户打了鞭子,又如何被幽王羞辱等等等等,她本来是不愿听他抱怨这些的,也知他们这些狗东西平日里都是如何欺负邓昌的。
想到邓昌那个男狐狸,王皇后气就不打一处来,什么腌臜玩意也能住在皇宫里了?!
要不是皇帝护着,早把这个贱货赶出去。
倒是钟辛那狗东西有句话说得引起了她的注意——
他说濮阳侯似乎是把幽王认错了。
至于认错成了谁,钟辛没听清楚。
不过,这已经够了,够她布下这么一个局,来试他一试。
此时此刻宋重云的神态和样子,就连王皇后自己,也不得不开始萌生疑惑。
只是取个血,有何至于慌张至此呢?
除非,他不是真的宋重云,是个假的,他怕与陛下的血不能相融而被戳破谎言!
想到这里,王皇后的眸色更深了,唇角也往下压了压。
“既然章太医所说方药已有实据,幽王也便勿需再做推脱。”她垂眸理了理裙裾,轻轻颔首:“章太医便着手去准备吧。”
宋重云捏紧了藏在衣袖间的手指,按得生疼。
怎么办?
该如何是好?
他若是再一味的拒绝那不是更要招人怀疑了吗?
可是在这个偏殿里,与王皇后独处一室,威压太大,让他连呼吸都觉得不顺畅了。
也不知道英来到底有没有找到萧知非?
萧知非你要是再不来,以后就见不到你的“亲亲”未婚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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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城外十里,伏牛村。
村子依山傍水,此时又是农闲时节,家家炊烟袅袅,更有一群孩童在村子里嬉戏欢闹。
两匹健硕的红鬃马扬着蹄子停在了村口。
“确定是在这里?”萧知非手中扯着缰绳,手指按的用力,显得指节处都有些发白了。
杨副将则在身后抱拳见礼,道:“听说这村里有户屠夫,姓孟,孟家幼子少时从山崖跌落,脑袋摔坏了,有些痴痴傻傻的,一直没去上媳妇儿,两三个月前,不知孟家人从何处弄来了个哑女,养在家中,吵吵着是要嫁给他家的傻儿子,这哑女身份来历不明,村里便有人觉得蹊跷,报道了官府,官府也派人来查探过,并未有不妥之处,便没在过问此事,前几日您吩咐刘守旺大人从颍川府这边,给京兆尹府送几桩案子过去的时候,刘大人查看卷宗时发现了这个案子,这个伏牛村虽然距离建安城不过十里,却是颍川府所管辖的范畴,他便亲自来查探过——”
“那哑女虽然不会说话,但年龄和……”杨副将说到此处时,顿了顿才继续说道:“和您要找的女子相仿,便报了上来。”
宋重云遥遥望着村子许久,半晌才道:“刘守旺呢?”
“刘大人先进村里等您了,您……”杨历久不知道该不该揣测将军的心思,他脑子飞快的转着,想着下一句还如何去问。
这几年他家将军一直在找一个女子,没有画像,没有特征,只有大概得年纪,说是孤女无亲无故,这大奉这么多女子,该从何找起?
陆陆续续也找到过一些不明来历的孤女,可是将军查看后都说不是他要找的人。
其实这些都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将军每次发现不是他要找的人之后,都会情绪低落,有时候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关就是三四天,有时候又是去演武场练武,一练也要三四天,不知疲惫,不问时候,看着都让人心疼。
萧知非依旧没有动,视线落在那些村子里袅袅升起的炊烟上,良久他才问道:“你说她嫁了什么人?”
“是屠夫家的傻儿子。”
萧知非说话的语调让杨历久不寒而栗,沙哑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他家将军一向是毫无情绪波动的。
悲伤这种情绪,绝不会出现在他家将军的身上。
可现在就连他这个大老粗,都听出来了。
虽然不知道这个将军要找的女子与他到底是何关系,但是杨历久知道,这个女子很重要。
不对。
将军对有个人是有情绪波动的。
萧知非扬了扬手中的缰绳,刚要下马时,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奔跑之声。
他们回头去看。
飞扬的尘土中有一匹红鬃马疾驰而来,四蹄翻飞,随着马蹄声越来越近,他们也终于看清了来人的模样。
是英来。
“将军!将军!”少年扯着马儿缰绳,急匆匆的停在萧知非的身后,脸上灰扑扑的全是土渣子,他着急的大声喊道:“将军,殿下不好了!”
萧知非眉心动了一下,道:“什么不好了?”
不会是又趁着他不在逃走了吧?
上一次的教训还没有受够吗?
胆子也确实够大的!
“他被、”英来急吼吼的来,路上跑得太快,吃了不少土,这一张嘴顿觉得口中呛得难受,顿了顿才继续道:“殿下被请到披霞殿了!”
披霞殿?
“不是昨日刚去过?”萧知非指尖拽了一下缰绳,马儿的头便向着旁边转了过去,“谁叫去的?有没有说什么事?”
他一边问,一边扬起了缰绳,等到问完时,人和马已经飞了出去。
英来在后面也调转马头,追上去,大声喊着:“齐光来叫的,说是陛下病情加重了!”
萧知非没再说话,双腿夹着马儿的肚腹,“驾!驾!”
速速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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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需要你露出手腕以便于微臣采精血。”章太医身后带了学徒进来,学徒手中捧着白玉碗,“微臣会很轻的,殿下稍稍忍忍。”
王皇后侧过头看着宋重云,耳上的翡翠坠子随着她的转向而微微晃动。
害怕、恐惧。
但又不得不照着他们所说去做。
宋重云额头沁出一层薄薄的细汗,他手臂伸出摊平在桌案上,露出纤细雪白的手腕,他的手指微微蜷缩,紧张的不得了。
然而这时,却见殿门再次被推开了。
宋重云激动的抬眼去瞧。
他以为是萧大将军来救他了。
然而并不是,来的人身形纤瘦,是昨日才见过的濮阳侯邓昌。
“皇后娘娘吉祥。”濮阳侯进殿后跪在地上,对着皇后道:“臣听闻陛下龙体有恙,特前来献药。”
王皇后眼尾上扬,几乎是从鼻腔里发出的声音,讥笑道:“献药?你来献的什么药?陛下病重至此,不也有你一份功劳吗!?”
邓昌脸色很白,被皇后这样一说,涌上了一层红色,他垂着头,从怀里摸出个紫檀小盒,双手托着,“此乃邓家祖传秘药,唤三日回魂丸,只要人尚有一息在,这丸药就可将人从鬼门关拽回来。”
“呵。”王皇后瞥了他一眼,道:“你这样的破落子,还有这样的好东西?这么好的东西你为何不自己留着,竟然舍得拿出来?!”
邓昌强打起精神,藏着脸上的羞愧,道:“臣这药丸好与不好,章太医一试便知。”
王皇后懒得与他多言,仿佛多看他一眼都会脏了自己的眼睛似的,道:“行了,药丸你放下,本宫自会让章太医查看,你可以走了。”
什么腌臜东西,也配进披霞殿里来?
宋重云冷眼瞧着这二人,心里倒是泛起了嘀咕,他听得出王皇后语气重的不屑与厌恶,但是濮阳侯是公主之子,又如何惹得皇后这般厌恶?
但是邓昌并没有动。
王皇后没理他,对着章太医不耐烦道:“赶快给幽王采精血!”
章太医从药箱中取出把小刀,放在白布上擦了擦,看向宋重云,道:“幽王殿下,臣冒犯了。”
说完便用一只手抓住宋重云的手掌。
手一碰触到宋重云的手掌,章太医惊了一瞬,幽王的手掌肌肤细腻娇嫩,触感与女子无异,这让章太医老脸忽然一红,差点没抓住另一只手上的小刀。
稳了稳心神,章太医才抬起另一只手执刀直接向宋重云的手腕处割去。
刀尖冰凉凉的,贴着手腕的时候,感觉整个人的汗毛都竖立起来了,他的手腕处最为敏感和脆弱,稍稍一碰到,他便下意识的向回缩。
但是自己的手掌却被章太医紧紧按在桌案上,动弹不得。
王皇后瞧着这边发生的事儿,冷哼了一声:“章太医莫不是年纪大了,不忍心下手?”
这话在提点着章泽,他赶紧回答道:“老臣这就取血。”
刀尖贴在手腕上,缓缓划过,宋重云咬牙闭上了眼睛,刺破肌肤和肌肉的痛感一瞬间便从手腕处,传到了四肢百骸间。
宋重云后背上也起了一层冷汗。
疼,特别疼。
可他却不能喊出来。
他能清晰的感觉到刀尖割破肌肤,刀尖在肉里划过,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血管被刺破,血涌动而出流在肌肤上,那股子暖暖的、黏腻的滑动。
血腥味充斥在周围的空气里。
就在这一刻,殿内外同时传来两声呵斥:“住手!”
一声来自濮阳侯邓昌。
一声来自飞奔而来的萧知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