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凤门。
步撵早早等在大门旁边,看着齐光骑马而来,为首的宫人赶紧上前见礼。
“供奉大人。”
齐光脸色并不好看,可也不能冲着主子们发作,这会看见比自己更低贱的人,心头的火一下子就窜了出来,还没下马就先给了那宫人一脚。
“没规矩玩意儿,看不见主子的车在后面吗?你拜我作甚!”
那宫人没想到齐光会伸脚踹他,即便知道也不敢躲的,结结实实的挨了一脚,赶紧从地上爬起来去马车旁边恭候着。
宋重云探了头出来,看着巍峨的宫墙投射下来灰黑色的阴影,顿时心中生出一阵压迫感,仿佛那高墙里面,有的不是象征着国家无上至尊的权利,而是全天下最奢华的牢笼。
萧知非单手拢了前襟,望向宫城深处。
他的眉间多了一道不易察觉的纹路,但却在转过身面向宋重云时,露出了笑脸。
仿佛那只是天上浮云飘过时投射的一片影子。
他伸出手,等着宋重云。
可宋重云却有些犹豫不决,他没有立刻从马车上下来,而是扶着车门畏畏缩缩。
齐光缓步走了过来,宋重云看见他,没再犹豫,一把拉住萧知非的手,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殿下,请。”
几个宫人早将步撵抬了过来,等着宋重云坐上去。
可轿子是单人的,他看了眼萧知非,眼神似在问询。
萧知非并没有去看他,而是捏了捏他的手心。
但宋重云却不知道他的意思,迟疑了一下。
齐光看着他俩的样子,顿了顿才笑着弯腰做出请的动作。
“殿下,只有主子才有资格在皇宫之中坐步撵,萧将军是臣子,是没资格坐步撵的。”
宋重云耳根有些发红,又怕被齐光看出异常,笑了笑。
而齐光的视线却落在了他们二人紧握的手指上。
废太子回京这事本就已经在建安城掀起了不小的风浪,而且早就有风声说,废太子这次是跟着镇北大将军一起回来的,两个人同乘一车且举止亲密,似乎关系匪浅的样子。
而且今日齐光一早去传旨,本来想着是去将军府先给萧知非传旨,再问询幽王的住所,哪知竟然直接在萧家别苑看见幽王殿下,这会儿二人又十指紧扣,看来传言多半属实。
“殿下,陛下还在等您,请吧。”
宋重云上了步撵,眼睛却还是黏在萧知非的身上。
这就意味着他们很可能要分开一段时间,只要想到萧知非没在他的身边,宋重云就觉得毫无安全感。
“殿下。”萧知非站在步撵前,对着他温声道:“别怕,我会走在你的旁边。”
步撵经侧门而入,绕殿宇,至长廊,而后又拐到了另一处长长的甬道里。
齐光走在萧知非的身后,忽然问道:“奴家看萧将军与殿下关系甚密,不知这其中有什么机缘巧合?”
萧知非眸中浮现几丝笑意,道:“本将军与殿下之间的关系,怕是不需要讲给齐公公你听吧?!”
宋重云没忍住,笑出了声。
这齐公公怕是比他还要不知好歹,萧知非的私事,也是你能问你敢问的吗?
齐光又被拂了脸,又是在几个宫人面前,便觉得颜上无光,低声“哼”了下,干脆躲萧知非远远的。
穿过御花园,步撵终于停在了披霞殿外。
禁军统领李康正带着一队禁军守在殿外,看见宋重云的步撵之后,走了过来。
“微臣见过殿下,见过萧将军。”
他说话的声音微微发颤,略带沙哑看着眼前的宋重云,心情一时复杂。
宋重云搭着萧知非的手从步撵上下来,抿了下唇,才道:“平身吧。”
李康猛地仰起头,看向宋重云的眼睛里满是红血丝。
不是,他说错话了吗?
同时,他感觉自己的手心被萧知非狠狠攥了一下。
有点痛。
这是在提醒他什么吗?
宋重云在自己的脑袋里开始搜寻有用的线索,但是没用,他还是没想起来这人是谁。
萧知非先开口了,“李大统领,起身吧。”
李大统领?
是李康。
怪不得了。
宋重云是记得这个叫李康的禁军统领的,萧知非给他的资料里面曾经提起过,当年宋重云还在建安城当太子的时候,这个李康是他的武学师父,大奉先祖尚武,又是武将出身,所以历朝历代的皇子都会在三岁之后,跟着一位武学师父学习武艺,一来传承先祖的血脉,二来也能强身健体。
太子被废的时候,其他朝臣都唯恐避之不及,唯有李康敢于直言,力保太子没有参与造反,只可惜,最后也是螳臂挡车,难以回天了。
如今再见,李康这样的铮铮铁汉还是难以自抑的情绪波动。
宋重云思及此处,便弯下腰将人扶了起来,小心翼翼的说了一声:“师父。”
李康颤颤巍巍的应了一句,“唉。”
“十年了,能再听见殿下这句师父,李康真是……”
萧知非忽然拉住宋重云的手,打断:“李大统领,我们先去见陛下吧。”
李康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又望向他们紧握在一起的手,虽然想开口去问,却还是忍住,一只手扶着腰间宝剑,一只手对着大殿做出个请的姿势。
“殿下赶紧进去吧,陛下还等着呢。”
萧知非拉着宋重云的手走进了大殿,脚刚迈进去,宋重云便赶紧吐了口气出来放松,其实他刚才非常紧张,而且在这种曾经跟宋重云十分熟悉的人面前,他太害怕自己会露馅了。
可是萧知非却是十分镇静,他的步幅不大不小、不紧不慢,是刚好控制在宋重云能跟上的范围之内。
宋重云虽然心里还是慌得一批,可是看着走在他前面半个身位的萧知非,淡定恬静的样子,他又觉得莫名的心安,他知道就算他出错了,萧知非也一定能帮他解决。
这人不疯的时候,也还算像个人样。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忽然他停了下来,宋重云没反应过来,直接脸撞到了他的肩膀上。
那只握住宋重云的手,力气猛地变大,仿佛在他手心里的,不是一只手,而是一个敌人。
他恨不得捏碎那敌人的脖子!
宋重云疼的就差叫出声来了,只能使劲踩他的脚,低声道:“萧知非,你在干嘛!?”
余光却顺着他视线的方向看去,只见墙壁上挂着一只骨笛。
那骨笛的颜色有些发黄发陈,看起来确实有些阴森森的感觉,应该已经在那里挂了许久,暂时看不出是哪种动物的骨头所制成,但……萧知非为何会对着这支骨笛发疯呢?
杀人都不眨眼的将军,又怎么会怕一支小小的骨笛?
还没来得及多想,便听见身后的齐光道了一声:“良妃娘娘。”
大殿内室里走出一位美妇人,保养的极好,几乎看不出年级,走路时也是风姿绰约颇有姿色,但她穿得却是极其素净,与这宫廷的奢靡华丽格格不入。
良妃是医女出身,原本是侍奉先皇后的医官,后来不知怎么的入了皇帝的眼,宠幸之后封为夫人,前几年也是不太受宠的,在后宫被冷落了七八年,直到那一日皇帝酒醉,迷迷糊糊走到她的来仪宫,那之后皇帝便是日日也离不开良夫人,这两年又晋了位份,总算是熬成了妃位。
如今皇帝病着,除了太医日日守着,便是这位良妃娘娘最是辛苦,终日在床前侍疾,人也熬得瘦了好几圈。
良妃看着二人半晌才道:“宋重云?”
宋重云顿了顿,见礼道:“良妃娘娘。”
“十年未见,你竟然已经长这么高了?!”她表情复杂的看着宋重云,弯弯唇角,“你不该叫本宫娘娘,从前你都唤本宫良姨。”
闻言,宋重云紧绷的神经微微松了一些,看她这般温柔的语气,又跟他如此亲近,应该是自己人这边的,他笑笑道:“良姨。”
“多年未见,良姨还好吗?”
良妃笑笑,并未回答,顺着宋重云的手望到了旁边的萧知非,神情有些疑惑,道:“这位是?”
宋重云刚要开口介绍:“他是我的……”
却听见另外一个低沉的声音打断了他,“我是萧知非。”
良妃脸上的神情依旧淡然,道:“原来是萧大将军,本宫失礼了,看来传闻是真的,你们二位这是……?”
她的视线再次落到二人紧握的手上,说不出哪里有问题,但是宋重云总觉得不对劲,可仔细想想良妃与魏皇后的关系,又觉得是自己多心了。
“如您所见。”萧知非很自然的将二人的手抬了抬。
良妃心领神会,道:“好了,你们也快进去吧,陛下一直在等着呢。”
说完,她就先退了出去。
齐光引着他们二人进了内殿,两个太医正跪在榻前给床上的人诊脉,看见有人进来,起身见了见礼。
看见宋重云的人都说陛下等着要见他,可是真的看见了,宋重云才发现,皇帝其实已经昏迷了,整个人像是腐朽枯木一般油尽灯枯,脸上的颜色蜡白中又透着一点灰,暗沉、毫无生气。
齐光小碎步走到龙榻前,跪在地上,弓着腰轻声唤道:“陛下,陛下?”
宋重云听见了一声短促的呼吸声。
人却并没有醒。
齐光又试图去唤醒皇帝,可是依然没有效果。
“这可怎么办啊,陛下醒的时候就一直念着殿下的名字,若是殿下您走了,等陛下醒来见不到您,估计……”
齐光说话的时候带着鼻音,仿佛眼睛里也充满泪水,但是没有落下来。
也不知道是真的难过,还是装的。
萧知非走到床榻边,看了看,又转向太医,问道:“太医可有方法让陛下醒过来?”
靠近床榻的太医年纪较大,头发和胡子上都是花白的,他摇摇头,道:“微臣医术不精,不能让陛下醒来。”
萧知非又凑近了一些,紧紧盯着那太医的双眼,又问了一次:“太医真的没有办法让陛下醒来吗?”
宋重云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他开始担心起来这位太医的安危。
不过,这可是在皇宫的披霞殿内,他……应该不敢吧!?
齐光上前劝道:“既然陛下一时之间醒不过来,那不如便让幽王殿下留在宫中,这样陛下什么时候醒了,就可以随时召见殿下了。”
“奴家这就吩咐宫人把殿下之前住过的紫宸殿收拾出来……”
“不必!”萧知非抬起衣袖打断了齐光的话,他转过脸去看着齐光,唇角微微上扬,“齐公公难道不知道紫宸殿是什么地方吗?那是历代太子所居住的东宫,你让幽王住到紫宸殿去,安的什么心思?你是想让殿下,再被流放一次吗?”
明明是在笑着,可说出来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
齐光脸色刷的一下就白了,他赶紧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道:“奴家绝无此意,是奴家思量不严,奴家说错话了。”
“既然知道说错话了,那就自己动手吧。”
萧知非眸色深深,笑得时候眼角微微向下,迷人又带着恐怖。
齐光怔愣了一下,他是供奉官,是宫里的一等大太监,谁见了他不是恭恭敬敬的,偏这萧知非仗着自己有兵权有军功有皇帝的偏爱和忌惮,不把他放在眼里。
可是,齐光心里再不愿意,再咒骂对方,也只能乖乖的退到角落里,自己扇自己的嘴巴。
以为这就是全部了,没想到萧知非立马又转过身,突然伸手捏住了那太医的下颌,身手极快的将对方下颌骨掰了一下。
宋重云仿佛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
太医吱吱啊啊了半天,嘴巴都合不上,眼眶子里泪珠啪嗒啪嗒的往下掉,整个额头浸满了冷汗,等到另一个太医爬过来看,这才发现,原来这个太医的下颌骨已经碎了。
萧知非弯下腰,直勾勾的盯着另一名太医,笑着问道:“所以,你告诉本将军,陛下有办法醒来吗?”
“有有有,微臣有办法让陛下醒过来。”
这名年轻一些的太医扯着袖子擦了擦脸上的冷汗珠子,赶紧跪着爬到龙榻前,战栗的手指捏出一根手指长短的细银针,对着皇帝头上的穴位扎了下去。
接着,他又扎了同样的三根银针到皇帝后脑处,三根在前额处,另有三根在胸前肋骨处。
“陛下不出一刻钟,便会转醒。”
那太医虽然脸色惨白,可是宋重云看他施针时的动作却是慌乱不惊的,暗中佩服起他的勇气来。
宋重云看向地上疼的满地打滚却说不出一句话来的老太医,又看向温润如玉的萧知非,既怕他的疯癫残暴,又敬他的冷静和聪慧。
他只看了一眼皇帝,便知道太医是在说谎,皇帝的昏迷也许更有蹊跷。
这样的人好像是一汪深潭,你想扔一块石子去探潭水深浅,却在下一刻,被深潭突如其来的波动卷入了漩涡之中,溺死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