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尔斯·弗朗索瓦、杜尔米·奈特、肯·林恩。”朱利安·邓莫尔看了看他们的见习水手证,“肯拥有一点见习的力量?还不错。”
说着“不错”,但他的表情并未发生任何波动。
朱利安·邓莫尔年纪大约有五十岁,棕色头发、皮肤黝黑,但气势汹汹、肌肉虬结。他的目光有一种阴郁但沉着的感觉,盯着人的时候不怒自威。
布莱克伍德街46号是他在利文斯通的住处,就在格兰特港口不远处。从这里,可以看到他的白橡木号。
他略过了肯的力量,语气显得正常而沉稳:“你们都来自奈廷格尔?”
……但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杜尔米心想,本杰明不是说,在杜尔米的父母出事之后,朱利安甚至写了一封信来问候他们吗?
仅仅只是过去了三年,朱利安就已经忘记了“杜尔米·奈特”这个名字吗?更别说这个名字是与奈廷格尔一起出现的了。
那种生疏与陌生的感觉,令人感到意外。
杜尔米一边想着,一边应声。身旁,迈尔斯和肯同样说了声“是的”。
他与肯过来的时候,就刚巧碰上了迈尔斯。这个中年男人阴沉沉地看了他们一眼,不过终究没有因为火车上的事情而与他们起冲突,杜尔米则笑眯眯地朝对方挥挥手。
他们一起接受了邓莫尔船长的面试。
朱利安问了几个基础问题,包括他们的年纪、过往经历等等,也问了肯能做到什么地步。
肯说自己只能平息一场小风浪,朱利安也并未失望或是惊喜,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
这位船长看起来对学徒没什么太高的要求,即便迈尔斯已经是个中年男人,但朱利安仍旧面不改色。
问完,他低头沉吟着。
这个时候,门口传来了敲门声。
“是谁?”朱利安问。
门外传来了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上午好,邓莫尔船长,我是劳伦特·霍索恩。我来确认一下出航事宜。”
朱利安并没有第一时间回复。
杜尔米一直盯着这位船长看,有那么一个瞬间,他隐约察觉到,朱利安的面孔上似乎划过了一抹焦虑——一种轻微的颤栗,好似想见未来的某种可能性,就感到不安与烦躁。
“……请进,霍索恩先生。”最后,朱利安说。
门外的人走进来。那是个年轻人,看起来二十出头,穿着一身布料相当精致的白色长袍,长袍上还有一些古怪的螺旋式花纹,让他显得十分文雅。
他的胸前垂挂着一个饰物,表面看起来像是一叠书册,显得银光闪闪。
他有些惊讶地注意到门内的人们,于是微笑着说:“抱歉,打扰了你们的会面。”
“这是我准备招收的学徒。”朱利安干脆地说,他又朝着三名学徒说,“霍索恩先生这次会与我们同行,一起前往雾兰。”
“我一直很想去雾兰看看。”劳伦特的语气慢条斯理、温吞优雅,“很感谢邓莫尔船长能提供这个机会。看起来,未来我们会相处很长一段时间。”
“前往雾兰可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朱利安说。
前往雾兰。杜尔米心想。
迄今为止,包括这位深受邓莫尔船长忌惮的劳伦特·霍索恩先生,他已经遇到过三波要前往雾兰的不明人士了——还有从奈廷格尔出海的那群【虚月】的信徒,以及凯瑟琳女士。
这是一种常态,还是一种异常?
总是有这么多神神秘秘的人前往雾兰,还是说,最近真的发生了什么呢?
“请稍等一会儿,霍索恩先生。”朱利安礼貌的语气中带着一种轻微的生硬,他不太习惯这种文绉绉的用词,“我先跟这些学徒说说我的船。”
“当然,您请便。”劳伦特微笑着。
朱利安随手指了指旁边的几张椅子,让他们坐下。
“我的船队一共有三艘船,旗舰便是白橡木号,是一艘漂亮的三桅帆船,另外两艘则是‘玛丽’与‘珍妮’,一般会带些生活必需品和货物。
“在过去二十年里,我们一直都在谢兰和雾兰之间穿梭,做些合法的生意……卖卖东西、也会载上一些乘客。”
一旁的劳伦特适时地露出微笑,点了点头。显然,他就是其中之一。
朱利安深吸了一口气,用了一副稍显严厉的口吻,对三名学徒说:“我的船队不欢迎不听话的学徒。”他的目光尤其在迈尔斯身上定了定,“迈尔斯·弗朗索瓦,我听说过你的名字。你曾经出过海。”
迈尔斯点了点头,坦荡地说:“是的。我曾经跟随过一艘黑船。但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显然,他这次又要出海,必定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目的。
杜尔米以为朱利安会问清楚。也或许他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问,但必定会搞清楚,否则这就是一个潜在的不稳定因素。
但朱利安只是定定地看了迈尔斯一会儿,然后就说:“处理好你自己的事情。”
“我明白。”迈尔斯同样干脆利落地回答。
杜尔米有点好奇地瞧了瞧他们,心想,老船长的态度更像是……如果“过问”的话,那反而会带来危险。
杜尔米打量的目光吸引了朱利安的注意。
朱利安皱起眉,看了看旁边这两个过于年轻的学徒,想了想,便说:“你们两个从未出过海,也从未了解过相关知识?”
“只是在森罗协会听到了一些。”杜尔米说。
肯也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对,我也是。”
朱利安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没经验的年轻人让他觉得很烦躁。他说:“那就记住一件事情:在海上,要多听多看,但是,不要多问多想。”他冷峻的目光中带着些许警告,“别去理会那些与你无关的事情。”
肯连忙说记住了。
杜尔米却问:“可是,如果那些事情波及到我了怎么办?”
气氛骤然凝结。
朱利安又皱起眉。
劳伦特却笑了一声,他温声细语地说:“要么,获得能够与之对抗的【力量】;要么,就此认命,束手就擒。”
杜尔米惊讶地说:“只能这样吗?”
“只能这样,小鬼。”朱利安回答。他有点不喜杜尔米的性格了,这年轻人不敬权威、不敬未知。在海上,这种性格会带来未知的风险。
每一个航行在森罗海之上的船长,都恨不得自己招收的水手全是木讷呆滞的木偶。
……当然,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这样的性格或许更适合去追求【力量】。
朱利安深深地看了杜尔米一眼,随后说起了出航的日期。这显然也是劳伦特·霍索恩的来意。
他已经选定了下个月,丰收之月的第三天。
他用一种非常普通的、平静的语气说:“某位【星群】的信徒说,那天会是个好天气。”
“海沃德?”劳伦特笑了起来,看来是他的熟人,“您可以相信他的推测,在天文学这方面,利文斯通的其他信众都敌不过他。当然了,只是在信众这个层面。”
“但我们可没法让更高层次的大人物为我们预报天气,海沃德已经是个好脾气了。”朱利安摇了摇头,不置可否地说。
劳伦特轻声叹息说:“或许是太好脾气了。”
信众。杜尔米则注意到这个词。
听起来也是个【力量】的阶层,与先前听闻的选民一样;似乎要比选民低一些。毕竟信众还只是“众”,而选民就已经是“被选中”的了。
在奈廷格尔的森罗协会,肯·林恩跟着那位讲解员离开又回来之后,他曾经说,“他们说我不可能成为【海镜】的信众”。
……所以,信众就像是力量的第一阶段?最初阶层?
至于比信众更低的——见习,不是吗?
见习、信众、选民。
见习还只是最初的接触,信众似乎就已经登堂入室了。至于选民,那好像已经是寻常人没法接触的大人物了。
这么一说,力量的划分可谓是相当简单,甚至过于粗陋了。
“你们可以离开了。出航之前我会给你们送信,让你们提前去船上熟悉一下。”朱利安对三名学徒说,“把你们的地址告诉我。”
他们都说了。
值得一提的是,迈尔斯住在利文斯通市中心的一家酒店,听起来相当奢华。这样的人居然愿意去船上吃苦头,做个默默无闻的水手学徒,真是令人相当惊讶。
劳伦特都有点感兴趣地看了看迈尔斯。
不过朱利安仍旧面不改色,好似森罗海上的风浪已经浇筑了他的五官,让他面对什么都无动于衷。
三名学徒便离开了。
劳伦特在这儿与朱利安交谈了一阵,他也是第一次出海,还有许多问题需要提前跟这位老船长请教一下。临近中午的时候,他才与朱利安告别。
他独自一人行走在通往港口的路上,最后来到海边站了一会儿。他缓慢地呼吸着,让那种冰凉的、沉静的感觉渗进胸口,缓解着一直以来的焦躁。
在利文斯通的所有信徒之中,劳伦特·霍索恩都可以说是一个天才。在他十岁的时候,他就已经摸到了【力量】的门槛;一年之后,他就已经成为一名信众了。
可信众与选民之间的距离,却仿若天堑。
他花费了十二年,多方打听,才最终确定了进阶的办法。
他微微闭了闭眼睛,然后又睁开。
“吾神,我将聆听您的告诫。”他用力握住胸口的书册挂饰,“我将在这段历史上,铭记我的姓名。”
下午的时候,肯才想起来他们忘了一件事情。
肯惊呼:“杜尔米,我们把水手证落在邓莫尔船长那儿了!”
如果要出海,他们还得先去森罗协会登记,见习水手证是必需的。
杜尔米耸了耸肩,就说:“确实忘了。那我们再去一趟吧。”
其实他没忘,但肯忘了的时候,他也故意没有提醒。因为他想再去看看邓莫尔船长的情况——恰巧,黄昏就要到了。
朱利安·邓莫尔看起来一切正常,但唯独不正常的是,他遗忘了奈特一家。
的确有合理的原因能解释这个问题,比如说,朱利安不想在外人面前表现出他认识杜尔米;也或许,朱利安就是忘了杜尔米,他并不念旧,没什么更复杂的原因。
但杜尔米更想看看,朱利安的“真实面目”。
他们急匆匆又去到布莱克伍德街46号。
敲门的时候,很巧,杜尔米望见玻璃上反射的幽绿色光芒。外域重新统治了这个世界。他可怜的朋友又很倒霉地变成了一颗腐烂的鱼眼睛。
伴随着暮钟,门开了。
站在杜尔米面前的,是一具奇异的木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