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的圣米伦汀大教堂,是利文斯通无数居民的必经之地。这里会迎来无数信徒的祈祷与呼唤,也会迎接无关者的审视与游览。
但夜晚的教堂,则换了一个风格。
杜尔米轻轻踩在教堂光洁而坚硬的大理石地面上,鞋底与地面的碰撞声在空旷的教堂里发出空洞的回声。他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仿佛这教堂如今只是一个空壳。
空气中仿佛飘荡着某种腐朽的臭味,许久不散,像是一只死去的野兽。
……人们倾向于将那些人称呼为太阳骑士,好像他们只是太阳忠心耿耿的骑士,守卫着这颗在天上发光的星星。
但是,杜尔米曾经在另外一个地方,听闻过另外一个称呼。
【狮心者】。
太阳教廷将狮子作为自己的象征物与保护神。在克里斯琴,在杜尔米还年幼的时候,他曾经望见太阳教廷的教士与黄金一般的狮子共同出行。
人们会欢呼雀跃,因为在某种意义上,狮子出现在这里,就像是太阳愿意庇佑他们一样。
杜尔米其实很难理解这一点。他一直都无法理解,为什么人们愿意相信,【神明】会庇佑【人类】。
……但是他现在又明白了,因为,【力量】就是神明赐予的。
除了祈求神明的庇佑,人类似乎毫无办法。
不知不觉,他的唇角挂上了一抹冰冷的笑意。他想,那么,外域也是神明赐予他的力量吗?
他停下了脚步。他已经穿过了教堂陈旧的前庭与腐朽的走廊,来到了后室。黑暗之中,他听见急促的呼吸声与压抑的惨叫声,这也是他停下脚步的原因。
“有人吗?”杜尔米好整以暇地问。
那呼吸声突然停住了,然后又变得更加急促和不安。
杜尔米歪了歪头,又问:“发生了什么?”
“……你,是谁?”
在更深邃的黑暗之中,有什么东西对他的呼唤做出了反应。随着这个回应,周围有隐约的光点浮现出来。
【太阳】的力量本就与光辉有关,但此刻浮现的光点却并不令人愉快。那是一种幽暗的、明灭不定的光,似乎也预示着正与杜尔米对话的生物的情况。
杜尔米瞧见一头狮子。
一头年老的、受了重伤的狮子。它金黄的毛发已经被鲜血染红,在红褐色的鲜红之中,还荡漾着许许多多的黑色烟雾。那黑烟似乎与周围的空气连通在一起。
“你可以把我当成一场梦。”杜尔米回答,“反正,我也救不了你。”
他说的很坦诚,毕竟事实如此。
但对方显然不是这么想的。
“【梦钥】的信徒?”
“呃……”杜尔米沉默片刻,“你这么想也无所谓。”
狮子惨笑了一声,它说:“我错估了【虚无边境】那群人的决心,这副模样是我咎由自取。【梦钥】的信徒的确无法救我,即便是吾神……”
它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杜尔米问:“【虚无边境】是什么?”
“你是我的一场梦吗?”狮子喃喃自语,“你正在诘问我——明明我已然是吾神之选民,理应拥有对付那群渎神之人的力量,但却仍旧在这里自怨自艾着自己的命运,疑惑自己究竟为什么会流落到如此地步……”
“嗯嗯,所以【虚无边境】是什么?”
狮子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那是一群疯狂的人。他们模糊了现实与幻想的边界……不,他们认为这边界本就是不存在的。他们认为,现实与幻想是联通的。他们一直在寻找那片交界地带。”
“所以他们做了什么,让你变成这样?”
“我只是挡了他们的路。他们使我陷在这个现实与幻想的交界地带,永远无法离开。我正在被侵蚀、被腐朽、被遗忘。”
杜尔米突然眯了眯眼睛。他的心中产生了一个猜测。
显然,这头濒死的狮子在白日的世界里是不见踪影的。只有在外域、只有杜尔米,才能瞧见它。
也就是说,杜尔米能踏足所谓的交界地带?
不,应该说,外域将交界地带莫名其妙地融了进来?
以杜尔米对外域的了解来说,更像是外域把所谓的“交界地带”掰了一块下来,然后顺手塞进了此时此刻的圣米伦汀大教堂。外域是一团色彩斑斓、五颜六色的碎片。
等到明天,外域的情况说不定就又变了一轮、又换了一批新的碎片,完全变成另外一副模样。
……利文斯通果然是个大城市。随随便便就能遇上这种新奇的事情。
于是杜尔米问:“你的名字是?”
“我已经不记得了。我也已经遗忘了自己,等到我连发生了什么都忘记的时刻,我也将真正地死去了。”
“那么,你还记得现在是什么时候吗?”
狮子用爪子无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隔了一会儿,它回答:“或许我已经在这里呆了几十年了,但是我仍旧记得,我出事的时候,是阿尔弗雷德治世的第300年,一个寒冷的孤星之月。”
阿尔弗雷德治世?
杜尔米沉思片刻,然后心虚地承认自己从未听过这个治世。
当然这并不奇怪。
在奥尔德斯治世之前,在永世雾墙仍旧存在的那些年里,人们对历史的概念就是毫无概念。
人们只知道,以【太阳】的诞生为分割点,往前是神话所展示的黑暗时代,往后是时光所揭示的古老时代;而从古老时代到如今的奥尔德斯治世之间的事情,他们所知甚少。
唯独可以明确的是,奥尔德斯治世之前,曾出现过一个统一整个谢兰的法涅斯王朝。时至今日,也仍旧有【时历】的信徒,会将那段时光称为“法涅斯治世”。
这个王朝与【帝皇】安德烈·法涅斯一起,被锚定在历史的迷雾之中。
那是漫长的、混乱的、无人知晓的年月。无数的历史、故事、人物,乃至于国家、神明、信仰,都早已经烟消云散。那是段没人能确切说出谁是谁非的时光。
倒不如说,如今人们对于奥尔德斯治世之前的“历史”的了解,都只是基于【时历】所定义的治世而已。他们只知道一个又一个治世者的出现与离开,只知道岁月随之不停变动流转。
或许眼前这头狮子,就来自于那个连【时历】都未曾理清的古老时代。
……至于外域居然能出现来自过去的幽灵?
这很正常。不要大惊小怪。杜尔米早就遇到过了。
杜尔米意识到这头狮子可能来自一个遥远的、自己根本无法触及的时代,他的兴趣也随之变淡了。
不过,他随后又产生了一个疑惑。
圣米伦汀大教堂,似乎是在奥尔德斯治世开始之后才建造起来的吧?如果这头狮子来自更早之前的古老时代,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于是杜尔米顺理成章地问了一个问题:“你知道圣米伦汀大教堂吗?”
“那是近些年新建立的教堂吗?”
“不,当然不是。”杜尔米摇了摇头。
他想,看来只是一个巧合。
随着一问一答的进行,狮子的气息越发衰弱了。黑雾已经穿透了它的骨髓,渗进了它的肺腑。
“即便你只是一场梦……”狮子喃喃说,“恐怕我也只能回答最后一个问题了。”
其实杜尔米还有很多问题,关于力量、关于【太阳】。他甚至想问问这位狮子先生认不认识那位凯瑟琳女士。可他能对一个来自过去的幽灵说什么呢?
最后,他问:“你后悔吗?”
从狮子的话语中可以推断,作为太阳的信徒,他似乎必须去阻止【虚无边境】的扩张,因此才会落到这个地步。
那么,他后悔吗?
为了他所信仰的神明,最终却不得不在这样无人知晓、无人铭记的世界夹缝地带,独自迎接自己的死亡与终结——他难道不会后悔吗?
狮子诧异了片刻,然后嘶哑地笑了起来。
它说:“从不。”
说完,黑烟骤然紧缩,像是一张巨网,覆盖了狮子的全身。周围黯淡的光点在一点一点消失。那仅存的呼吸声逐渐被深邃的黑暗吞噬。
杜尔米望着这一幕,突发奇想,拿出了那位凯瑟琳女士送给自己的小礼物——那盏提灯。
当这盏灯出现的时候,周围的黑色烟雾下意识躲避开来。借着些微的光线,杜尔米得以望见狮子的终局。狮子被黑烟彻底吞噬了,就像是影子覆盖了身体、水雾浸没了周身。
但是在最后关头,提灯核心的光亮突然跃动了一下,就像是人类的心脏跳动一般。
那蓬勃的跃动仿佛给死去的狮子带去了最后的生机,一抹独特的、十分亮堂的光点从狮子周围的黑烟中跳跃而出,凝聚成了一个浅白色、半透明的晶体。
拇指大小的晶体跳跃到了杜尔米的手掌之中,最初那有着一种发烫的温度,但很快就熄灭了,变成一块好似普普通通的白色石头。
杜尔米盯着这块石头看了一会儿,发现其中仿佛蕴藏着一朵璀璨的白金色火苗。
……力量的遗粹?
这是杜尔米的第一反应。
他仔细回想了自己刚刚与狮子的对话,发现自己实际上漏掉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
狮子说,自己已经是【太阳】的“选民”。
什么是选民?
这是神明赐予的力量的某个阶段吗?
杜尔米随意地联想了一下,就意识到,他似乎又得到了一份馈赠。奈廷格尔的那位梦境生物曾给他一个梦,而如今【太阳】的信徒则给了他最后的力量结晶。
“算是你的骨灰吧?”杜尔米抛了抛手中的结晶石头,“那就带你到处走走吧。”
他转身离开这片黑暗,并且挥手说:“再见,虔诚的狮子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