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却舟被这一番话砸得顿在了原地。

他的手脚慢慢冰冷了，彻骨的寒意像一把铁质的锁贯穿进了他的肩胛骨中，让他进退两难。

他想反驳这些话，他想说我一定不会忘记你的，但面对林致溪通透澄澈的一双眼，他说不出这样的话来。他亲眼见过林致溪死亡的场景，那么多的血，似是要刺得他的眼睛从此失明，他绝无可能再亲身经历一遍。

一遍就足以令他的灵魂刻上永世的瘢痕了。

宋却舟只觉呼吸都渐渐困难，偏偏林致溪还在说着字字诛心的话：“阿舟，你不能保证你会带着记忆回去，也不能保证你会在那场绑架里像这次一样救下我，但是我真的不想再体会一遍死去的感受了。阿舟你知道吗，那边刀刺进我心脏时，我不是立刻死去的，我苟延残喘了不知道多久，也许半个小时，也许一个小时，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当时好痛……”

林致溪下了一剂猛药，他原本是不想说这些话的，对于爱他的人来说，这些语句无疑是一块块烙红的铁，是一场酷刑。

在他清楚宋却舟有多爱他后，他就明白他死亡时的细节会给宋却舟带去多大的伤害了。

可宋却舟执意赴死救他，这是最好最快能阻止对方的办法了——宋却舟不在乎自己的命，但一定在乎他的痛苦。

所以他得把这些伤疤袒露给宋却舟看，以打消宋却舟放弃生命的念头，只是他没想到，仅仅只是一些大致的描述，就好像抽断了宋却舟的脊骨——他看到宋却舟抖了抖，脚步踉跄，仿佛再支撑不住自己身躯的重量般，朝前一扑。

本能比理智要快，在宋却舟的膝盖狠狠砸到地上前，林致溪往前一步接住了他，又被他一带，两个人都跌坐在了地上。

他看清了宋却舟的脸，瞳孔骤缩。

他看见泪水在宋却舟的眼底汹涌成啸，再从眼角滚落，源源不断，在面颊上留下斑驳的泪痕，宛如交错的弹道。

林致溪没法去形容自己那一瞬间的感受，正如他没法去形容宋却舟这一瞬间究竟怀揣着怎样的伤心。

他只能听到宋却舟哭着问他：“那我该怎么办呢？”

“林致溪，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啊？”

“你要我看着你死，然后一个人在这世上过完后半生吗？”

“你要我这一生都不得解脱吗？”

“我就只是想让你带我走，这样都不行吗？”

林致溪被他凄楚的语调喊得痛心，眼泪也不知不觉地涌出：“那我们的父母怎么办呢？我妈妈生了病要做手术，我怎么可以因为自己的生死而让她周而复始地陷在这段时间里，我怎么可以这么做，还有你的父母，阿舟，难道要因为我们两个而让他们没有未来吗？”

如果真如宋却舟所说，主角死亡，时光流转，情节倒退，那么之后的故事就相当于被截断了，不会再发生了。

如果主角一次又一次地重复死亡，那就意味着，谁都不能走向未来了。

这是死局，宋却舟意识到。

他可以为林致溪死上千千万万次，但他不能忍受林致溪在他眼前死去，也不能自私到让双方的父母亲朋都陪着他们困在轮回里。

这是死局。

宋却舟喉咙又痛又痒，胸腔里栖居的海浪仿佛变成了血，滚过他的咽喉，吐出和咽回都困难。

“所以我就只能接受命运的安排了，是吗？”

他轻轻地问，不再愤怒，不再嘶吼。

林致溪握住他的手：“或许还有一点机会。”

宋却舟的眼珠子微微颤动了一下，他看着林致溪久久没有回神，过了好一会儿，他空洞的眼波中才浮出一缕微弱的神采。

“我那时死后灵魂没有马上湮灭，而是被困在一个漆黑的小房间里，那里有一块屏幕，它跟我说，我没有死去是因为我还留有执念，我问它如果执念一直保持是不是就不会死，它说不是还是会死，然后它给我看了书后半段的一些内容，关于你和另一位主角的故事……我在那里停留了大概三年，后面没什么执念了，就，马上要魂飞魄散了，但再醒来却是时间倒转回到了之前。”

他温柔地望着宋却舟，泪珠子挂在了眼角：“现在想想，在我灵魂消失之际，也许也是你……的那天，所以还没有等我魂魄彻底消散，就被拖回了之前的时间点——阿舟，你又救了我一次。”

宋却舟好似没听到他的感谢般，只抓住了话中另一个重点：“那三年，你该有多难过。”

他满目的心疼，林致溪眼泪流得更凶了，他仓促地笑了笑：“已经过去了。”

宋却舟问：“你说你的执念完成了……小溪，你的执念是什么？”

林致溪说：“希望你平安喜乐，余生顺遂。”

宋却舟沉默了，半响他说：“你不在了，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如同只是在陈述一件事实。

林致溪的心被触动了，变得柔软、变得酸涩。

“其实我怀疑它并没有和我说实话，我最近总在想，如果这个世界真的可以肆意决定我的命运，那么我有没有执念对它来说一点也不重要，它何必花费三年来消解我的执念，让我自愿消散呢？”

宋却舟眸光随着他一句一句的话变得更加明亮，到最后透露出一股绝境之中寻到生路的欣喜若狂。

他慌不择路地拉住林致溪：“对，对，就像你说的，它并不能完全掌控我们的结局。”

林致溪安慰地抚摸着他的脸颊，循循善诱：“所以说我就在想，如果我的执念强大到一定程度，是不是就可以挣脱命定的结局。”

宋却舟狠狠紧盯着他：“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阿舟，我们来赌一把——你是本书主角，你的死亡会带来世界的崩塌，而你已经为我死过一次了，现在你知道了所有走向，我们就来赌，命运不敢再让我死在你面前。”

林致溪回以坚定的目光：“它不会那么仁慈让我活下去，但它大约也不敢再让我死了，我们就赌，它会我成为……大概是植物人的一个状态？”

宋却舟听完紧皱的眉头一点没松开：“可即便如此，十年百年的沉睡，又和死亡有什么区别？”

“你信我吗？”

宋却舟不解：“什么？”

林致溪与他十指紧扣，眼神决然，“如果你还愿意信我的话，就请信我，我会突破所有的难关，再次回到你身边。”

“沉睡也没有关系，我爱你，我要和你在一起，我永远都不会放下这个执念了，所以——所以你信我吗，信我会靠着这份执念，再次回来。”

我爱你。

林致溪说，我爱你。

林致溪对他说，我爱你。

宋却舟完完全全地愣住了，他的眼中聚起翻天的潮水，聚在一起，又像千千万万朵火焰。

他终于意识到，林致溪要点亮他，实在太轻而易举。

那同时意代表着，林致溪要熄灭他，也不过是一念之间。

于是他不由得有些绝望，他开始恨林致溪，就像他一直爱林致溪那样。

他突然说：“你说你看到了未来，那你看到的，世界为我择定的伴侣，他叫什么名字？”

林致溪一顿。

他的眼中并没有浮现难过和失望，而是复杂的沉默。

宋却舟很轻很轻地笑了：“不告诉我？为什么？”

林致溪回答他：“我会嫉妒。”

“不。”宋却舟摇头，“你不是在嫉妒，你是在避免，杜绝我因为知道那个名字从而主动远离的可能。”

林致溪的手指一缩，但这次他没挣扎，也不再试图遮掩。

他总试着把自己藏起来，不让宋却舟看，怕他看轻，更怕他伤心。

可宋却舟从不会任由他一个人蜷缩起来，他不会斥责他的别扭和害怕，只会抱着他缩头乌龟般的壳，把他哄出来。

宋却舟说：“我很高兴，你终于知道了我有多爱你，你会怕我提前知道了就会避开，小溪，我很高兴。从前我总怕你知道我还爱你，怕你仗着我的爱利用我欺骗我，所以我藏着那些对你的感情，不愿意被你发现，我怕我在你眼里成了一个笑话——这是我今生所做的最错误的决定，假如我知道有今天，我一定不会死守我的骄傲，让你这样地没有安全感。”

“可你既然相信了我爱你，那就再多相信我一点好不好，相信我，除了你，我再也不会爱上别人了。”

“所以，能不能请求你，也再多爱我一些，好不好？不要放弃我，不要骗我，不要给我一份虚假的希望，让我一生都困在等待里，好不好？”

窗外风清云盛，日光郎朗，而宋却舟跪坐在屋内，不要世界给的成全，只俯首去求爱人的垂怜。

原来爱可将人奉上神龛。

林致溪怔怔地望着他。

好久好久，他捧起了那双正在颤抖的手，任由这些爱变作穿骨的锁链，将他钉在这人世间。

他说：“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