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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师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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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焊工班走出来,陆小风顺便给她介绍了一下车间里的设备,除了常见的机床和排管之外:

“这是卷板机。”

“数控弯管机。”

“管端倒角机,也叫坡口机。”

“膜式壁焊机。”

“螺旋管焊机。”

“蛇形管……”

“压力容器里里外外都是管子,所以管子分厂的焊接最要水平,技术不好的不会分到这里来。这些管子里走的都是300度的高压蒸汽,焊缝薄了、焊缝不均匀都会造成压力泄漏,弄不好就会爆管。一定要注意安全,防护措施要到位,不然会死得很惨的。”

顶岗实习的时候,星雨被分到一家金属结构厂,带她实习的也是位老焊工,从他嘴里听到焊工们的各种离奇死法:触电死、炸死、摔死、烧死、毒死、窒息死……一个和她同一年级的男生,实习时因为电焊机太密、电焊线太乱、调节器没盖,一个粗心,四根手指被里面的风扇叶片全部打碎,还没毕业就成了残障人士。

“师兄,二分厂的女焊工多么?”星雨问道。

“加你一共三个。汽容分厂大概有三四个,金结车间也有几个。哦对了,咱们的车间主任以前也是焊工,姓杨,叫杨美兰。”

星雨“哦”了一声,他以为是失望的表达,连忙又说:“别担心,厂里的女焊工是不多,女工还是挺多的。行车班里全是女生,划线班、油漆班的女生也多,不愁交不到朋友的。”

“没事,我对友情的需求不高。”

大概是没料到她会这样说,陆小风转过头来,瞄了她一眼。正好星雨也转过脸去,两人莫名其妙地对视了一下。

陆小风不高,但很结实,有张下巴坚硬的国字脸,浑身上下都是分寸感,说话不紧不慢,带着笃定的语气,给人一种直觉上的信赖。她本来跟在他身边,保持一只手臂的距离,渐渐地越走越近,有一次甚至挨到了他的肩膀。

“那你,对什么需求比较高?”他反问。

“金钱。”

“哈哈哈。”他笑了,“别这么说,这里可有很多人等着跟你交朋友呢。”

不知为何,星雨想起了久无音讯的秋喜。因为去了远方,再好的朋友都会从各自的生活里退出,直到消失。中学里最漂亮最受欢迎的女生潘秋喜居然愿意和“双刀火鸡”做朋友,连星雨自己都觉得是高攀。她性子素来冷淡,只有对秋喜才会偶尔露出真实的自己。星雨读高中的学费,秋喜家也帮了不少。因为这个,她对秋喜除了友爱还有着一层小心翼翼。三年前她要去江州读书,秋喜还说江州太远、车票太贵,想去看她太不方便。到如今,莫说去看她,连封信也不回。星雨面薄,不好意思刨根问底,只能不断地反省自己,想了很久也不明白是哪里得罪了她。

* * *

出了厂门,陆小风带着星雨去食堂吃了一顿午饭,没让她付钱,说是师兄请客。两菜一汤,有鱼有肉,她大口大口地吃光了。

食堂的告示牌里贴了很多租房广告,陆小风问星雨想租什么价位的房子,单租还是合租,星雨说都可以,越便宜越好。

陆小风抄了几条广告后一一打电话去问,锁定了几个目标。吃完饭后,他借了两辆自行车,带着星雨去看备选的房间,他看上去经验丰富、挑剔十足:

——“这个不行,采光太差、厕所有味道、住久了会得病。”

——“这也不行,面对主街,肯定很吵。干咱们这一行要么爬高爬低,要么整天蹲着,白天又脏又累,晚上只想好好休息。”

——“这间嘛……大小合适也算干净,可惜是三人合租,我看另外两个姑娘的眼神闪闪烁烁,将来一定是个找事的主儿,还是算了吧。”

——“这个你确定想要?便宜是便宜,看见对面的告示了么?这里马上要修路了,下雨天难走。”

为了报到,星雨在烈日下走了三个小时的路,她有些累,但陆小风一点也不累,带着她兴致勃勃地走街串巷,足足忙活了两个半小时,最后挑中了一套玉合路上的小一居,月租一千七。

优点是五脏俱全、交通便利:一室一厅一厨一卫,外加一个小阳台,走几分钟就到公汽车站。缺点是自建房装修简陋、位置偏、生活配套不齐全。离工厂也不算近,骑车十分钟,坐车两站路。

屋主就住在楼下,人很和气,星雨问他公寓里有没有“烧火的地方”,他愣了半天才意识到她指的是“灶台”,两个男人都忍住了没笑。陆小风跟他还价到一千五,押一付一。签好合同后,陆小风说蔡师傅下班前会给屋主打钱,她今晚就可以住进去了。

这个价位,星雨觉得太贵,见师兄忙乎了半天,不好意思提。加上过来的路上她也查过一些租房信息,同样大小、同样位置的房子如果是在小区里,最低也要两千五,这已经很划算了,于是决定先住几个月再说,实在不行再搬,或者找室友分摊。

“这有五百块钱你先拿着用,买些日用品啥的。”他递过来一把钞票,各种面值都有,“是师傅借给你的。”

“有笔么?我写个借条。”她说。

“不用了,天天在师傅眼皮底下上班,谁敢赖账?”

见她脸红,他把钱硬塞到她手上:“拿着,这不是什么特殊待遇。我们刚来的时候遇到麻烦也找师傅借钱。有的借过好几次,每次都借得比你多。”

星雨心想,秋喜要是在的话,一定会说陆小风是个可以嫁的男人:帮人时面面俱到,还不让你有心里压力。

正在这时,他看了一眼手表:“哟,快五点了。幼儿园今天提前放学,我得去接孩子。——别忘了买张公交卡喔。”

“师兄,”她叫住他,“你是叫陆小风还是叫陆小凤?

他说的是普通话,但有浓重的本地口音。看得出是为了让她听懂故意憋着说的。面试的老师说,设备厂招工一般只招本地户口,因她得过全国性的奖项,这才动用了特殊的名额。

“陆小风。第一声。”他努力发着后鼻音,“再说,我也没有四条眉毛。”

* * *

第一次用煤气。

第一次用抽手马桶。

第一次用冰箱和洗衣机。

第一个认识的女工是行车班的徐娜娜,简称“娜娜”。

娜娜向所有的人介绍说星雨是她的好朋友。

二分厂的起吊行车分东、西、南、北、中五跨,每跨至少两辆行车,吨位从十吨到一百吨不等,每日在星雨的头顶上轰隆轰隆地行驶,搬运各种沉重的工件。

烧焊时她经常需要娜娜的行车帮忙移动大型组件,有时候是竖起来,有时候是翻个身,一来二去地就熟了。行车司机在工作时需要全神贯注,操作也完全依赖于地面起重工的手势,所以通常是一车两人轮流作业,每人工作两个小时,不然极易走神出错引发事故。

相较而言,焊工则比较独立。当你穿着全套防护服,戴着头盔、面罩、护耳器时,你已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整个人都沉浸在工作的世界里——火花四溅、弧光闪耀——旁人根本无法接近。

有一天午休,她俩坐在行车上,上帝一般地看着车间里的芸芸众生,娜娜忽然说:“知道不,你已经有外号了。大家在背后都叫你‘焊花’。”

倒也无伤大雅。

她展眉而笑,庆幸自己整了牙,不然可能又是“双刀火鸡”了。

娜娜比春喜更爱八卦,她认识车间里的每个人,知道他们所有的趣事。行车班的休息区有个大火炉,很多人喜欢去那里热饭,因为女生多,焊工们也往那边凑,弄得比派对还热闹。车间后面有一大片农田,种着各式各样的青菜,有时会有人去买一把白菜回来,放在炉子上熬一碗菜汤,其乐融融地分享给大家。星雨有时也会加入,特别是冬天。她很少说话,大家也不见怪,七嘴八舌的人太多了,根本轮不到她发言。

何况,关于她,娜娜把能吹的牛都吹遍了:

“晓得不,潘星雨在技校时就拿过‘天衣杯’焊接比赛的一等奖。”

“晓得不,普通学徒要跟着师傅三年才能出师,潘星雨一年就出师了。”

“晓得不,潘星雨工作的时候可以连续半蹲四个小时!”

这比喻让她想起一只等待主人的狗。

师傅告诉她,要时刻训练手臂的稳定,这对拿焊枪的人来说至关重要。最好的练习就是筷子。吃饭的时候,筷子不要直接夹菜,而是有规则地徐徐移动:锯齿形、月牙形、8字形、三角形、鱼鳞形……在日常生活中练习焊条的运行手法。

学徒期间她跟着师傅烧焊,从不重要的工件干起,师傅全部检查合格后才会打上自己的专属钢印“W1106”,出了问题他要负责。出师后星雨有了自己的钢印——W7227,每次焊完重要工件,清理完焊缝,她也会自豪地打上自己的钢印。

那一天,她刚刚焊完一批钢管,清楚地记得用的是507焊条,站起来正要伸伸懒腰,一抬头看见娜娜的行车吊着一叠钢板正向着她的方向移动,下面站着打手势的起重工叫彭劲,是娜娜的技校同学兼男闺蜜,他们正在专心地工作。一个人影向着钢板的方向走过来,钢板在头顶上,他没看见,他正扭头在跟远处的人打招呼。

然后她就看见了彭劲的手势,知道娜娜的起重机正在降低高度向左移动——

她飞身而起,在几十吨重的钢板即将撞到他的前一秒,将他扑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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