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敏捷侧身一躲,双指并拢夹住了周钰刺来的木剑。
“王爷,这么晚了,为何还不睡?”张毅低声问道。
周钰抽回木剑,答道:“心中烦闷,便出来走走。”
“是么?”张毅随口应了一句。
周钰正要告辞,忽然感觉一股凌厉之意袭来,迅速抬剑挡在胸前,拦下了张毅劈下来的狼牙棒。
“王爷既然想练练,小人今夜便陪您过几招。”张毅说完,并未等周钰回复,再度发起了攻击。
周钰连续挡下他迅猛的几招进攻,感觉到了他出招的恨意。
这并非是什么练习,他是来真的。
“不愧是阿然的哥哥,有几下子。”周钰大约清楚张毅的进攻招数后,侧身移到他后方,趁他尚未来得及转身,便展开了攻势。
张毅的狼牙棒粗重,不及木剑轻盈易操控,攻速明显比周钰更慢一截,但他并不认输,出言刺激道:“如此说来,王爷第一次与我交手,若不是得妹妹相助,定是我的手下败将。”
周钰轻笑一声,挥剑袭向张毅不善使用的左手:“那时我方从陆府逃出,半死不活,若你硬要说,便是我不敌你吧。”
木剑与狼牙棒碰撞的声音在夜里尤其刺耳,张毅被周钰捕捉到短板,左手频频被木剑戳中,若是落在战场上,早已被人废了胳膊。
“王爷若当真如此厉害,以一当十,怎会沦落至此?”张毅的气息越来越紊乱,攻击也乱了章法,完全变成了乱挥乱砍。
他像是杀红了眼一般,开始招招往周钰有骨伤的右腿攻去,言语激动:“当初我将阿然交给你周府,是信任你们!可你们却害得他险些没活下来!他尚未娶妻,便没了一条腿!今后一辈子都要做个瘸子!你对得起他吗?”
周钰的攻势亦毫不退让,不仅每一次都挡下了朝右腿而来的攻击,还迅捷化守为攻,将张毅朝角落逼退:“于公,将士上了战场,便是将性命交给了苍天,交给了国家,生死存活,全靠自己,无人能护!这个道理,张然心中再清楚不过,哪怕死在战场上,也是他的忠义,但你却为此斤斤计较,是看轻了他的信念,否定了他的志向!”
张毅闻言,愈发愤怒失控,攥紧狼牙棒狠狠朝周钰砸去。
然而,周钰那防御的剑忽然被扔到地上,张毅急挥而下的狼牙棒没来得及停下,重重打在了周钰右腿上。
生生挨了一棒,周钰被打得膝盖一屈,单膝跪在地上,腿伤之处传来一阵剧烈的钝痛,周钰抬手撑住左腿,捏紧膝头,忍住了疼痛。
张毅意外不已,顿时有些惶恐,扔下狼牙棒不敢再动。
他本不想真的打伤周钰,只是想借练武,发泄心中对周钰的不满。
可这人为何忽然就不防了?
周钰缓过了最疼的时候,沉声继续说道:“但是于私,我亦将阿然视为弟弟,他此番伤重,就是我害的,日后事成,你将我的腿卸了去,我也毫无怨言。”
张毅垂头,沉默了很久。
周钰所说不错,他这一番作为,阿然若是知晓,定不会认可。
可阿然是他从小宠到大的弟弟啊……看着弟弟没了腿,他的心当真是疼到要碎了。
他不知该恨谁,但又谁都恨,恨北戎,恨陆景和,恨周钰,恨朝廷,更恨自己。
这一股愤怒无处发泄,令他今夜失了理智,竟揪着重伤未愈的王爷来出气,可周钰一言一行,都令他再也恨不起来了。
甚至,有些佩服他的气度和心性。
设身处地,换做是自己,很难做到这个份上。
张毅方才还气势汹汹,现在又不好意思将态度放得太软,只好支支吾吾道:“不,不必卸了腿,挨了这一棒,便算了。”
他朝周钰伸出手,示意要拉他起来:“王爷快起来吧,莫要让阿然见了,若是被他知晓我伤了他的好王爷,又要打我了。”
周钰一把握住他的手站了起来,笑了笑:“你是他阿兄,他怎敢对你动手。”
张毅摇摇头:“不好说,阿然从不对女人动手,但上次祝妹妹来,为了试探他对你的衷心,说了句你的不是,他气得将妹妹推出去老远,妹妹那小身板子,吓得我哟……”
张毅正感慨着,忽然发现身边的周钰顿时黑了脸,立即噤声。
这又怎么了……
说曹操曹操便到,被吵醒的张然揉着惺忪睡眼,一瘸一拐地举着火烛走进练武堂:“王爷,哥,你们怎么不睡?”
话音刚落,张然顿时感到一阵熟悉的寒风往他身上直吹,寒风来源,正是他的好王爷。
张然自年少进了周府后,没少挨周钰的教训,此时习惯性地缩了缩脖子:“王,王爷,我又犯什么错了?”
张毅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张然一眼,这家伙,面对自己的兄长天不怕地不怕,被周钰瞪一眼就怂成这副模样,真是没用!
“王爷不必手下留情,该揍的时候狠狠揍。”张毅扔下一句话,拂袖离去。
张然一脸懵懂,扯住张毅的袖子,想问他到底发生了何事,却被无情抛弃了。
周钰走到一旁椅子坐下,冷声道:“过来。”
张然可怜巴巴地拄拐走过去,眼看着周钰抬起了手,吓得连忙闭眼,求饶道:“王爷我错了!”
周钰只是想抬手松松肩膀,不承想这小子如此没出息,嫌弃地瞥了他一眼:“错在何处?”
张然咽了口口水:“属,属下不知道……”
周钰:“……”
两人僵持半晌,周钰忽然叹了口气,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呢?
他做这一出,如今给谁看?
“罢了。”周钰低声道,“以后若见着祝,祝姑娘,对人家礼貌些,再敢不敬,我就揍你。”
张然仍摸不着头脑,视线下移时,倏地瞧见周钰的衣裳上沾了一些血迹。
于是他拿药过来,要为他止血,顺便瞧瞧伤口恢复得如何了。
周钰脱了衣裳,任由张然上药,但张然本就大手大脚,习惯了军中的一套,手法十分粗糙,还真弄疼了周钰身上的伤口。
周钰忽然想起了那道轻柔的女子声音,以及她柔软指腹轻轻游走在他身上的触感,心里便忍不住发痒。
痒得他难受不已。
打了一架才舒缓的烦闷死灰复燃,周钰啪一声打了下张然的手,蹙眉道:“臭小子,轻点,你这是上药还是撕我伤口?想疼死我吗?”
张然感到不可思议,抬眸看向周钰,眼睛瞪得贼大。
周钰睨他一眼:“看什么?”
“你是王爷吗?是不是假扮的?”张然困惑不已。
他跟着周钰十几年,从未听他喊过疼。
要不是眼前人并非周钰,就是他还在做梦。
“你让我打一拳便知了。”周钰没好气道。
张然自是不想挨揍,手上轻了些:“王爷,您如今伤势虽有好转,但视物不清,当真要冒险去京城见吴东来老将军吗?”
周钰神色严肃起来:“吴伯父往日对父亲一片忠心,即使如今手持重兵镇守西边疆土,每年岁末也会回京祭拜父亲,赶在新岁前进京见他,是最好的时机。”
西疆距离齐州甚是遥远,若是远赴西疆,必定危险重重。
而京城虽把守森严,但距离近,到底还能拼一把速度。
“若能得他相助,不仅能护住你们以及在外逃亡之人的安全,还能同已经落入他人手中的镇北军匹敌,这一场暗斗,才算势均力敌,而不是以卵击石。”
如今他虽有三十几人相助,但这些人大多是通缉犯,不能露脸,而像张然这种从战场上活下来的,能在明面上活动的,又因伤而行动不便,抑或难以自保,他不能再贸然让他们去送命。
周钰摸着手边的灯球,其实心里并没有多少底气。
吴东来与周父岁数相差不多,已四十有余,在周父牺牲后,便从辅国将军被提拔为骠骑将军,统领西平军远赴西疆。
他为人一身正气,说一不二,但唯独有一处,总是被周父斥责,仍屡教不改,便是死心眼,若认准一件事,便绝不改变想法,固执得很。
“只是我手中并无确凿证据,只有陆景和暗中囚禁我一事当做说辞,吴伯父不一定会信我,如果沟通失败,至少他看在父亲的面上,不会动手杀我,最多将我关押,等待朝廷发落,但若是你们任何一人去,定会有性命之忧。”周钰握紧灯球,闭上眼,让自己沉住气。
张然为他缠紧绷带,沉默许久才开口劝道:“可我们不怕有性命之忧,方才弟兄们不敢说,但着实担心王爷的伤势,我们尚有几人可自由来去,您便等我们先去探出一条安全的路,再接您同去可好?”
周钰睁开眼,却没有回答。
“王爷,您才是这一盘棋的将,若将倒了,便是全盘皆输。”张然望着周钰,忽然觉得他变了。
不及从前冷静果决,亦不及从前大胆。
但他何尝不能理解这种转变?
经历了那场战争后,周钰能再站起来,已是极大的勇气了。
“在赎清罪过之前,我不会倒,若真到了绝境,我就算死,也要拉着陆景和一起下地狱。”周钰厉色道。
可眼下没有证据,他还不能杀陆景和,否则死无对证,身上的罪名永远都洗不干净了。
只有寻到证据,向皇帝证明了清白,免去所有与他相关之人的罪责,才是最好的一条路。
周钰的手攥着灯球,越攥越紧,却因为铁质外壳的冰冷,心情逐渐平静下来。
祝绒的声音好似再度在他耳边响起,犹如轻柔的歌谣一般。
她说,慢些,无需着急。
周钰深呼吸一口气,意识到自己错了。
他如此不稳重和着急,会令大家担心,亦会令他们心中不安。
“你说得不错,是我太过着急。”周钰拍了拍张然的肩膀,冷静道,“距离元正尚有一月,你们先去探路吧,切记,务必小心。”
*
夜色已深,陆府的卧房依旧灯火通明。
陆景和负手立于窗边,看着庭院外挂在连廊上的花灯,看得入神之际,有人敲响了房门。
“进。”陆景和收回目光。
陈忠推门而进,行礼汇报道:“将军,查探的人回报称并未查到那些人的去向。”
陆景和拂袖坐于桌前,看向桌面的几张通缉令,眼神冰冷。
他在城郊时,便有下属说在城内接连发现两个周钰手下在逃暗卫的踪迹,他立即赶回来,一直等到现在,却再没收到半点消息。
“周钰,你胆子挺大啊……”陆景和将一张通缉令揉成一团,语气里是满满的杀意。
当初周钰不知用了什么办法从府中逃脱,陆景和本以为他定会逃往别处,离开齐州,便派了许多人去周边城中追查。
但他的人竟来了齐州,还是两个。
或许周钰压根没有离开齐州,反而留在这个最危险的地方,整整藏了十几日。
陆景和那张温润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早已是胜者,无须为此气急败坏,丢了人,再寻回来便是。
“去找。”陆景和将纸团扔到陈忠脚边,寒声道,“将外面的人手全都召回,你熟悉周钰的习性,此次便由你带人去找,就算把齐州翻过来,也给我把人找出来,若是找不到,你也别回来见我了。”
陈忠恭敬地垂着头,神情看不清,好一会没有回应。
陆景和扬眉:“怎么?同一个府里出来的弟兄敢杀,到了周钰这里,便不忍心了?”
陈忠咬紧牙关,跪了下来:“并非属下不忍心,而是此人心机深沉,能力确实在属下之上,属下只是没有信心能完成任务,恐让将军失望。”
陆景和盯着他半晌,才放过他:“先去查吧。”
“是,将军。”陈忠捡起身边揉成团的通缉令,起身正要往外走,忽然被陆景和喊住。
“皇上那边,可有消息?”
“回将军,尚无。”
陆景和这才皱了皱眉头,与北戎一战已过了半月,镇北军如今尽数由他掌管,他在民间的呼声亦愈来愈高,皇帝理应论功行赏,给他封号以稳住北部的民心。
哪怕功不及封王,至少也提拔他官职。
但什么消息都没有。
“看来还需再加一把火。”陆景和铺纸提笔,当即写了一封信,递给陈忠,“速速送进宫中,交给雪妃娘娘。”
雪妃乃宫中最受圣宠的贵妃,亦是陆景和的表妹。
有她在皇帝耳边吹风,他不怕没有封赏。
只是,他这个表妹难哄得很,他需得先将她哄开心了。
“雪妃娘娘向来都要先收礼物才愿看信,将军您看这次要买什么?”陈忠问道。
陆景和往椅背上一靠,望着照亮房间的盏盏烛灯,嘴角扬起一抹笑。
“金银珠宝都送腻了,这一次,送些特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