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兴昉今天看了一场大戏,此时和陈舒青同坐在马车上,看到自己的表妹似乎还在生气。他有些好笑,问道:“表妹,我看你刚才还慌慌张张的,怎么走了一刻钟,又生起气来了。”
要说陈舒青穿越以来,除了陈家小院的那一众人外,最信任的就是外家了。
秦兴昉是她舅父的第三子,两人年龄相近。自己刚刚穿越而来的时候,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什么陈书学、陈书文,连影子都没出现。倒是舅母洪氏带着三表哥秦兴昉屡屡上门探望。
若不是有舅父舅母支持,陈家二房分家也不会那么顺利。
因此陈舒青十分器重这个表哥,听他这样问,不由自主地又叹了一口气,道:“三哥啊,你知道世界上最让人觉得惋惜的事情是什么吗?”
秦兴昉摇头,这少女的心思一会儿一变,他可猜不中。不过他知道,此时表妹的心里,总是在想那个姓谢的少爷吧。于是他笑着说:“难道表妹是后悔刚才没在书院里多痛斥那两人几句吗?”
陈舒青正色道:“三哥怎么能把我当小孩子呢。”她拿起手边的东西,那才是他们今日去书院的真正目的,一本账册,一个钱匣,还要剩余的两三本王焕的文集。
王焕成名也有十几年了,他本就是太师之子,今次来秀水主持秋闱,眼见回京就要得到朝廷的重用了。
他这本文集乃是帝京有名的书坊集结而成,装帧精美,价格不菲。但参加秋闱考试的秀才们,都到了鱼跃龙门的最后一步了,谁又在乎几两银子呢?
故而白木书院这次贩售王焕文集,着实赚了不少。剩下的这几本,其实是缺页或者沾了污渍的,秦氏一向信奉诚实经营,所以下人才没有之卖出去。
陈舒青举起其中一本,对秦兴昉道:“光看这本书,谁都会觉得王大人是一个光风霁月,胸怀天下之人吧。可是我今日看来,却只有两字。”
她撇撇嘴,一字一顿,说出自己的答案:“虚伪。”
王礼时看上去文质彬彬,劝说谢峰回京的话听起来也很冠冕堂皇,但就连她这样的外人都能看出来,王家实是没有将谢峰当作关照的晚辈来对待。
王礼时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他这样做,自然是受了家中长辈的影响。
在陈舒青看来,不管谢、陆、王家有什么纠葛,刻意荒废一个聪颖的孩子都是极大的罪过。
“古之学者为己,欲得之于己也。今之学者为人,欲见知于人也。”她将手中的书重重放回远处,深深叹息,却没有留意到秦兴昉的脸色大变。
等她自己缓过神来,秦兴昉早已转圜了脸色,从怀中摸出一个荷包,递给她:“我刚才听说你喝了药茶,想必嘴里苦得很,吃些糖。”
陈舒青接过来,取出一块饴糖放到嘴里。如果说她心里的气有十分,现在也消得只剩下三分了。再被甜甜的糖果安慰一下,她终于露出了笑意。
陈舒青如今只是一个十岁的女童,一笑,就仿若那圆圆的花朵儿一般。
秦兴昉看在眼里,只觉刚才那番话不过是她孩子气罢了,心头的那一点点异样,也就散去了,倒是生出另一个疑问来:“表妹,方才那番话是姑父教你的吗?”
陈舒青一怔,忽然反应过来,自己不自觉地将朱老夫子在《近思录》中痛斥同代读书人只知扬名的话说了出来。按照她的推算,自己身处的西燕大致相当于魏晋南北朝时期,虽然比起她来的世界,此地已经多了科举,但朱熹却着实还未出生。
她瞠目结舌,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恰在此时,车轮似乎被石头子儿颠了一下,那融化了一半儿的饴糖就顺着嗓子眼儿,想要钻到她的腹中。
陈舒青发出剧烈的咳嗽。如果处置不当,她可能就在十岁英年早逝了。这未免也太早了吧!
车帘一掀,露出舅母洪氏的脸来。
她是一个四旬上下的妇人,挽着发髻,原本脸上带着暖暖的笑意,显然很高兴看到自己的外甥女。但不成想车内的外甥女情况十分危机,她连忙伸手拍击陈舒青的后背,又帮着顺气。
等到陈舒青终于缓过来,洪氏满头是汗,一边接过秦兴昉递来的帕子,一边嗔怪道:“让你陪着妹妹去,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陈舒青知道秦兴昉虽然是小儿子,洪氏对他却并不骄纵。自他五岁开蒙以来,晨读夜学,从不懈怠。若不是昨日来陈家传讯,他此刻还在苦读呢。
方才不过是一件小小的意外,又没出什么大事。她不愿意让秦兴昉挨训,连忙挽住洪氏的胳膊,笑着道:“舅母别担心,是您做的饴糖太好吃了,我嘴馋,多吃了两颗。不怪三哥。您要是再说他,表哥以后都不陪我玩了。”
幸好她早在秦氏面前训练有素,如今作出这副小女儿之态,心里还有一些异样,面子上倒毫不违和。
洪氏道:“你放心,你三哥要是敢欺负你,你就告诉舅母,咱们,咱们……”秦兴昉实是一个知礼懂事的孩子,从小到大鲜少犯错,洪氏一时之间还真想不起自己如何罚过他。
陈舒青笑着替她续道:“就罚表哥少读两天书。”
“顽皮。”洪氏伸手点点外甥女的鼻尖,见他们表兄妹要好,心中更喜。
秦氏和陈泽成却是一早就直奔秦家来了。此时秦氏正在母亲秦老太太处叙话。因为陈泽成应举是大事,秦氏的兄长秦席年今日也放下了手中的生意,陪着妹夫陈泽成与秦老太爷一起下棋。
洪氏忙着要摆席面,让陈舒青去找女儿秦兴旖。
洪氏育有二字一女,秦兴旖在其中排行第二,陈舒青唤一声“二表姐”。大表哥秦兴施已经开始帮着父亲秦席年处理生意了,再加上最幼的秦兴昉,都和陈舒青关系极好。
所以只要不在陈家,陈舒青干脆都直接称呼大哥、二姐和三哥了。
最近这几个月,陈舒青先是落水生病,又忙着给陈老太太祝寿,接着就是准备陈泽成的应举,所以两姐妹聚少离多。秦兴旖见到陈舒青非常高兴,拉着她到自己的闺房里说悄悄话。
“姑父这次考完了,以后还要继续考吗?”秦家只有秦兴昉读书,暂时还未进学,所以秦兴旖对这些事了解得比较少。
陈舒青歪在贵妃榻上,慢悠悠地道:“若是过了秋闱,自然可以进京去考进士。”昨日看陈泽成的样子,应是考得不错。不过科举这种事,从来没有十拿九稳一说,所以陈舒青也只是平静地分析之后的情况。
秦兴旖知道陈舒青昨日崴了脚,也不嫌弃她没正形,靠在她身边,叹息道:“还要考啊。从我出生,姑父就在读书,现在我都快及笄了,姑父还在读书。”
“二姐!”陈舒青不高兴了。
“好啦好啦,我就是心疼三弟,你看他现在没日没夜地看书,人瘦得橡根麻秆,真是太辛苦了。姑父学问那么好,早早就中了秀才,所以才能娶到姑母,你看三弟这终身大事,可还没有着落呢。”
“二姐!”这次是秦兴昉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
今日既然不需要上学,他干脆拿了一本书坐在院子里读书,不成想就听到自家姐姐这番胡话。
秦兴旖朝陈舒青吐了吐舌头。秦家三代才出了秦兴昉一个读书人,全家都十分看重。大哥秦兴施、二姐秦兴旖早就和门当户对的人家订了亲,只有三哥秦兴昉一直没有定下亲事。
陈舒青倒觉得无妨,古来科举人家,好多都要等着子弟中举或者中进士后才成亲呢。她将这番道理告诉秦兴旖,并道:“以二哥的才华,在举业上肯定比我父亲要顺遂。将来中了举,别说秀水城的闺秀了,便是帝京的小娘子,二哥也配得。”
她倒不是刻意贬低自己父亲,只是陈泽成早年读书还能获得家里的助力,兄弟二人成亲后,家中矛盾渐多,陈泽成又要负担白木书院的种种事务,无法专心研学,所以才会拖延至今。
秦兴昉的情况却要好很多,不仅全家都鼎力支持他读书,还有陈泽成在一旁扶助,少走不少弯路。而且秦兴昉的确也颇有才华,他原先就在白木书院里就学,后来年纪渐长就回家自学,隔些日子拿着文章来请陈泽成审阅。陈泽成每次都要夸他进益迅速。
“像二哥这样的俊俏小伙子若是考中进士,满帝京也难找比他更受欢迎的佳婿了。”毕竟换了时空,陈舒青也吸取了之前乱用朱熹名句的教训,否则她一定要将唐宋之时“榜下捉婿”的故事告诉表姐。
方才还笑盈盈的秦兴旖没想到自己的表妹会如此认真畅想秦兴昉与“帝京小娘子”的婚事,她哭笑不得,只觉自己坏事了。窗外的秦兴昉再也听不下去了,他又不能朝陈舒青发脾气,只好拿着书快步离开。
注解:“古之学者为己,欲得之于己也。今之学者为人,欲见知于人也”出自朱熹《近思录》。大意为“古时学者的学习是为了自己,是要使自己的品德修养能够有所提高。现在学者的学习是为了别人,是要让别人知道自己”。